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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会
言所以达意,然而意决不是完全可以言达的。因为言是固定的,有迹象的;意是瞬息万变,是缥缈无踪的。言是散碎的,意是混整的言是有限的,意是无限的。以言达意,好像用继续的虚线画实物,只能得其近似。
所谓文学,就是以言达意的一种美术。在文学作品中,言语之先的意象,和情绪意旨所附丽的语言,都要尽美尽善,才能引起美感。
尽美尽善的条件很多。但是第一要不违背美术的基本原理,要“和自然逼真”(truetonature)。这句话讲得通俗一点,就是说美术作品不能说谎。不说谎包含有两种意义:
一、我们所说的话,就恰是我们所想说的话。二、我们所想说的话,我们都吐肚子说出来了,毫无余蕴意既不可以完全达之以言,“和自然逼真”一个条件在文学上不是做不到么?或者我们问得再直接假使语言文字能够完全传达情意假使笔之于书的和存之于心的侏两悉称,丝毫不爽,这是不是文学上所应希求的一件事?
著名英国诗人济慈(Keats)在希腊花瓶歌也说听得见的声调固然幽美,听不见的声调尤其幽美(Heardmelodiesaresweet,butthoseunheardaresweeter),也是说同样道理大概欢喜听音乐的人都尝过此中滋味
流行语中有一句说:“言有尽而意无穷。”无穷之意达之以有尽之言,所以有许多意,尽在不言中。文学之所以美,不仅在有尽之言,而尤在无穷之意。推广地说,美术作品之所以美,不是只美在已表现的一小部分,尤其是美在未表现而含蓄无穷的一大部分,这就是本文所谓无言之美。
记得美人斯蒂芬教授在他的《英伦印象记》里仿佛说过,英国大学生的学问不是从教室,而是从烟雾沉沉的吃烟室里得来的,因为教授们在安安泰泰地衔着烟斗躺在沙发椅子上的时候,才打开话匣子,让他们的思想自然流露出来。这番话固然不是毫无根据,但是对于大多数大学校中之大多数学生,这还仅是一种理想。私课制(tuitionsystem)固然是英国大学的一个优点,不过采行这种制度而名副其实的只有牛津剑桥一两处;就是这一两处也只有少数贵族学生能私聘教员,在课外特别指导。其余一般大学授课多只为一种有限制的公开演讲。每班学生数目常自数十人以至数百人,教员如何能把他们个个都引在吸烟室里从容讨论?好在英国几个第一流的大学所请的教授大半很有实学,平时担任钟点很少,他们的讲义确是自己研究的结果,不像一般大学教授的讲义只是一件东抄西袭的百钠衫。每科尝有所谓荣誉班(honourscourse),只有在普通班卒业而成绩最优的才得进去,所以学生人数少,和教员接洽的机会较多,荣誉班正式上课时也不似寻常班之听而弗问,往往取谈话的方式。荣誉班卒业并不背起什么博士头衔。所谓博士,其必要的条件只是在得过寻常班学位以后再住校两年,择一问题自己研究,然后作一篇勉强过得去的论文,缴若干考试费,就行了。固然也有些人真是“博”才得到这种头衔,可是不“博”而求这种头衔,似乎也并不要费什么九牛二虎之力。
谈美感教育
世间事物有真、善、美三种不同的价值,人类心理有知、情、意三种不同的活动。这三种心理活动恰和三种事物价值相当:真关于知,善关于意,美关于情。人能知,就有好奇心,就要求知,就要辨别真伪,寻求真理。人能发意志,就要想好,就要趋善避恶,造就人生幸福。人能动情感,就爱美,就欢喜创造艺术,欣赏人生自然中的美妙境界。求知、想好、爱美,三者都是人类天性;人生来就有真善美的需要,真善美具备,人生才完美
教育的功用就在顺应人类求知、想好、爱美的天性,使一个人在这三方面得到最大限度的调和的发展,以达到完美的生活。“教育”一词在西方为education,是从拉丁动词educare来的,原义是“抽出”。所谓“抽出”就是“启发”。教育的目的在启发人性中固有的求知、想好、爱美的本能,使它们尽量生展。中国儒家的最高的人生理想是“尽性”。他们说:“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参天地之化育。”教育的目的可以说就是使人“尽性”,“发挥性之所固有”。
物有真、善、美三面,心有知、情、意三面,教育求在这三方面同时发展,于是有智育、德育、美育三节目。智育叫人研究学问,求知识,寻真理;德育叫人培养良善品格,学做人处世的方法和道理;美育叫人创造艺术,欣赏艺术与自然,在人生世相中寻出丰富的兴趣。“三育”对于人生本有同等的重要,但是在流行教育中,只有智育被人看重,德育在理论上的重要性也还没有人否认,至于美育则在实施与理论方面都很少有人顾及。二十年前蔡孑民先生一度提倡过“美育代宗教”,他的主张似没有发生多大的影响。
美育不但不妨害德育而且是德育的基础,如上所述。不过美育的价值还不仅在此。西方人有一句恒言说:“艺术是解放的,给人自由的。”(Artis)这句话最能见出艺术的功用,也最能见出美育的功用。现在我们就在这句话的意义上发挥。从哪几方面看,艺术和美育是“解放的,给人自由的”呢?
第一是本能冲动和情感的解放。
其次是眼界的解放。
第三是自然限制的解放。
爱美是人类天性,凡是天性中所固有的必须趁适当时机去培养,否则像花草不及时下种、及时培植一样,就会凋残萎谢。达尔文在自传里懊悔他一生专在科学上做功夫,没有把他年轻时对于诗和音乐的兴趣保持住,到老来他想用诗和音乐来调剂生活的枯燥,就抓不回年轻时那种兴趣,觉得从前所爱好的诗和音乐都索然无味。他自己说这是一部分天性的麻木。这是一个很好的前车之鉴。美育必须从年轻时就下手,年纪愈大,外务愈纷繁,习惯的牢笼愈坚固,感觉愈迟钝,心理愈复杂,艺术欣赏力也就愈薄弱。我时常想,无论学哪一科专门学问,干哪一行职业,每个人都应该会听音乐,不断地读文学作品,偶尔有欣赏图画、雕刻的机会。在西方社会中这些美感活动是每个受教育者的日常生活中的重要节目。我们中国人除专习文学艺术者以外,一般人对于艺术都漠不关心。这是最可惋惜的事。它多少表示民族生命力的低降与精神的颓靡。从历史看,一个民族在最兴旺的时候,艺术成就必伟大,美育必发达。史诗悲剧时代的希腊、文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莎士比亚时代的英国、歌德和贝多芬时代的德国都可以为证。我们中国人古代对于诗乐舞的嗜好也极普遍。《诗经》、《礼记》、《左传》诸书所记载的歌乐舞的盛况常使人觉得仿佛是置身近代欧洲社会。孔子处周衰之际,特置慨于诗亡乐坏,也是见到美育与民族兴衰的关系密切。现在我们想要复兴民族,必须恢复周以前歌乐舞的盛况,这就是说,必须提倡普及的美感教育。
人文方面几类应读的书
第一,我以为一个人第一件应该明确的是他本国的文化演进、社会变迁以及学术思想和文艺的成就。
要明了一个文化,大约不外取两种程序。拿绘画来打比,或是先绘一个轮廓,然后点染枝节,由粗疏逐渐到细密;或是先累积枝节,逐渐造成一个轮廓,由日就月将而达到豁然贯通。这两种程序可以并行不悖,普通学者大半兼采这两个方法。
欧洲文化,大概地说,有三个重要来源:一是希腊的,科学哲学的思想和文艺作品都是后来的模范;一是希伯来的,宗教信仰大半是它的贡献;一是条顿的,继承希腊精神而发挥为近代科学与工商业文化。
诗的意象与情趣
诗是心感于物的结果。有见于物为意象,有感于心为情趣。非此意象不能生此情趣,有此意象就必生此情趣。诗的境界是一个情景交融的境界。这交融并不是偶然的,天生自在的,它必须经过思想或心灵的综合。在希腊文中“诗”的字义为“制作”,诗都要“作”,而这“作”是思想的运用。
人类思想大约可分为两个类型:一是艺术型的思想,运用具体的意象;一是科学型的思想,运用抽象的概念。意象是个别事物在心中所印下的图影,概念是同类许多事物在理解中所见出的共同性。
谈中西爱情诗
各国诗都集中几种普通的题材,其中最重要的是人伦。西方关于人伦的诗大半以恋爱为中心。中国诗言爱情的当然也很多,但是没有让爱情把其他人伦抹杀。朋友的交情和君臣恩谊在西方诗中几无位置,而在中国诗中则为最常见的母题。把屈原、杜甫一批大诗人的忠君爱国忧民的部分剔开,他们的精华便已剥丧大半,他们便不成其为伟大。友朋交谊在中国诗中尤其重要,赠答酬唱之作在许多诗集中占其大半。苏李、建安七子、李杜、韩孟、苏黄、纳兰性德与顾贞观诸人的交谊古今传为美谈,他们的来往唱和的诗有很多的杰作。在西方诗人中像歌德和席勒、华兹华斯与柯尔律治、雪菜与济慈、魏尔兰与兰波诸人虽以交谊著,而他们的集中叙朋友乐趣的诗却不常见。这有几层原因:
西方社会表面上虽是国家为基础,骨子里却偏向个人主义。
西方受骑士风的影响,尊敬女子是荣耀的事,女子的地位较高,教育也较完善,在学问兴趣上往往可与男子欣合,在中国得之于朋友的乐趣,在西方可以得之于妇人女子。
东西恋爱观相差也甚远。西方人认为恋爱本身是一种价值,甚至以为“恋爱至上”,恋爱有一套宗教背景,还有一套哲学理论,最纯洁的是灵魂的契合,拿生育的要求来解释恋爱是比较近代的事。
中西情诗词意往往有暗合处。赫茵克的《劝少女》绝似杜秋娘的《金缕曲》,丁尼生的《磨坊女》绝似淘渊明的《闲情赋》中“愿在衣而为领”一段。但是通盘计算,中西诗风味大有悬殊。如果要做公允的比较,我们需多举原作,非二三短例所可济事,而且诗不能译,西诗译尤难。我们在这里只略说个人的印象。大体说来,西诗以直率胜,中诗以委婉胜;西诗以深刻胜,中诗以微妙胜;西诗以铺张胜,中诗以简隽胜。在西方情诗中,我们很难寻出“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春衫犹是小蛮针线,曾湿西湖雨”诸句的境界;在中国情诗中,我们也很难寻出莎士比亚的《当我拿你比夏天》、雪莱的《印度晚曲》、布朗宁的《荒墟中的爱》和波德莱尔的《招游》诸诗的境界。
音乐与教育
柏拉图写过一个长篇对话,叫做《理想国》,讨论理想的政治和教育。他知道要一个国家的政治合于理想,先要使它的教育合于理想,所以他费了大半篇幅谈理想国的统治阶级应该受什么样一种训练。他所定的课程异常简单。一个人在二十岁以前只消有两种教育工具:一是体操,一是音乐。至于我们现在的学校里许多功课,像史地、理化、数学、社会科学、哲学、外国文之类,他或是完全不讲,或是摆在二十岁以后的课程里。他的教育主张,在现代人看来,像很奇怪。可是如果你丢开成见,细心去想一想,你也许会佩服希腊人的思想,和他们的艺术一样,简单虽然简单,深刻却是深刻。体操讲究好了,身体可以健全;音乐讲究好了,心灵可以和谐。身心两方面都达到理想的状态,还愁有什么学不好或是做不好?身心是基本,我们近代人士基本不注意,只在一些肤浅的知识上做功夫,反自以为聪明。许多祸害似都由此起,我们急需回头猛省。
音乐是一种最原始最普遍的艺术。飞禽走兽大半都欢喜歌唱,在歌唱中,它们表现生命的富裕和欢乐,同时,它们借歌舞把在生活中所领略得的乐趣传给同类,引起交感共鸣。歌唱在一般动物社会中是一种团结的原动力,它们没有文化传统和制度组织,但是它们一呼百应,一唱百和,全靠这一点声音上的感通。人类在原始阶段也还保持着这本能的音乐嗜好。没有一个原始民族不欢喜歌舞,小孩在个人生命史上相当于原始民族在种族生命史上,欢喜歌舞仍然是天性。人类到了开化以后,小孩到了成年以后,往往逐渐丧失音乐的嗜好,高兴时不放着嗓子唱一曲歌,颓唐时也不拿一种乐器来弹奏一番,哀乐全闷在心里,而且一个人关起来纳闷,生气因之萧索,同情也因之冷淡。这是一个极严重的损失,而且是违反自然本性的。对于这种现象的造成,教育家们要负一大部分责任,他们丢开了人类一个最强烈的本能,一个最有力的教育工具,不去利用。假如他们知道利用,音乐的力量要超出任何学问训练之上。
何以故呢?音乐不仅是最原始最普遍的艺术,而且是最完美的艺术,可以普及深人一般民众,从根本上陶冶人的性格。在其他艺术,实质与形式多少可以分别出来,了解实质与了解形式可以分为两事;音乐却完全融化实质与形式的分别,实质即形式,形式亦即实质,内外一致,天衣无缝。所以音乐达到了艺术的最高理想。如果美育是教育中一项要目,美育的最好工具就应该是音乐。音乐虽是顶完美的,却不能算是最困难的艺术。叔本华说得最清楚,一般艺术都需借意象来表现,例如文学所用的语文意义,图画所用的形色光影;音乐则为意志的直接外射,用不着凭借意象。所以了解其他艺术,我们需假道于理智,比如说,不懂得语文意义,就无从了解文学;音乐则表现最直接,感动也最直接,我们接受声音的刺激,生理上马上就起反响,用不着理智的分析。中国人不一定能了解外国的文学,但是多少可以受外国音乐的感动,因为没有语文的障碍。小孩子和乡下文盲尽管不能读书明理,也多少可以欣赏成年人和音乐家的唱歌奏乐,因为没有知识经验的障碍。音乐是纯从感官打动人心的,耳里听到,心里就起哀乐共鸣。这件事实可以解释音乐的普及性,也可以解释它的深人性。如果要教育的力量普及而又深人,舍音乐还有什么其他途径呢?
音乐对于人生至少有三重大功用。
第一是表现。情感思想都需要发扬宣泄。我们都知道在欢喜时大笑一场,在悲哀时痛哭一场,是一件畅快事。严守一个秘密,心里才感觉不舒服,尤其是感情不能压抑,压抑便引起冲突和苦痛。依近代心理学看,许多精神病都是情感不得宣泄的结果。表现在生气的洋溢。一个人或一个民族到了不需要艺术的表现时,那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生气萎竭;一是生气受不了自然的歪曲,向不正常不健康的路途发泄。所以给生气以正常的康健的表现,也就是培养生气。音乐的表现是最正常的康健的表现,因为它是人类的普遍的嗜好,而同时它的命脉在和谐。亚理斯多德在《政治学》里谈到古希腊人用一种音乐医精神病。有一种癫狂病,医治的主法是叫病人听一种音乐,听了几回他的情感上的脓疤化消了,病就自然好。亚理斯多德把音乐的这种功能叫做katharsis,这字含有“发散”和“净化”两个意义。音乐对于人的情感不仅能“发散”而且能“净化”,就因为它本身是和谐,对于人的心灵自然能产生和谐的影响。我们有听音乐经验的人都知道在凝神静听之后,全体筋肉脉搏都经过一番和谐的震荡,心灵仿佛在困倦之后洗过一回澡,汗垢尽去,血液畅通,有心旷神怡之乐。如果我们不仅是欣赏,自己能歌唱弹奏,除了这种生气洋溢的乐趣以外,我们还可以得到人生最大的快慰,成就一种作品的感觉。我们创造了一个可欣赏的世界,替人类开辟了一种愉悦的泉源,意识到这种力量,就如同创世主在第七天的神情。人能多尝这种创造的快感,人生便显得华严,而人的品格也就自然会高贵。
其次是感动。音乐直接打动感官,引起生理的反应,所以感人最普及而深人。这道理在上文已说过。中西神话和历史上都有不少的关于音乐感动力的传说。城市有借音乐造成的,也有借音乐毁倒的;胜仗有用音乐打来的,重围有用音乐解去的;美人有借音乐取得的;深交有因音乐结成的;名著有从音乐引起思致的;至道有借音乐证成的。抓巴鼓琴,游鱼出听;据近代生理学家的实验,对牛弹琴,也并非毫无影响。人类情感有许多花样,每种花样在脉搏呼吸和筋肉运动上都有一个特殊的节奏,特殊的模型。音乐的抑扬顿挫,长短急舒,往往与这种节奏和模型相称。某一种乐调在生理上激起某一种节奏和模型,就引起某一种情调。所以在听音乐时,实在有两种乐调在进行。一是外在的,耳朵听的;一是内在的,听者身体在无意中所表演的。人类生理构造大致相同,所以一个乐调可以在无数听者的心弦上引起交感共鸣。音乐是极强烈的同情媒介,也就因为这个缘故。我们如果想尝广大同情的味道,最好在稠人广众中听音乐。乐声作时,全体听众屏息肃然静听,无论尊卑老幼,乐就都乐,哀就都哀,霎时间不独人我之见泯除净尽,即传统习俗所积累成的层层枷锁也一齐丢开,我们在霎时间回到自由的原始人,沉没到浑然一体的大我。音乐使我们畅快,四围许多人都同时在分享我的感觉,意识到这一点,我们更加畅快。这里没有分别界线,没有恩仇迎拒,我们同是一个阳光煦育的兄弟姊妹,我们皆大欢喜。要群众团结一气,最有效的媒介只有音乐。
第三是感化。感动是暂时的,感化是久远的。音乐由感动至感化,因为它的和谐浸润到整个身心,成为固定的模型(pattern),习惯成为自然,身心的活动也就处处不违背和谐的原则。内心和谐,则一切不和谐的卑鄙崛凝的念头自无从发生,表现于行为的也自从容中节。中国先儒以礼乐立教,就为明白了这个道理。乐的精神在和谐,礼的精神在秩序,这两者中间,乐更是根本的,因为内和谐外自然有秩序,没有和谐做基础的秩序就成了呆板形式,没有灵魂的躯壳。内心和谐而生活有秩序,一个人修养到这个境界,就不会有疵可指了。谈到究竟,德育需从美育上做起。道德必由真性情的流露,美育怡情养性,使性情的和谐流露为行为的端正,是从根本上做起。唯有这种修养的结果,善与美才能一致。明白这个道理,我们就会明白孔子谈政教何以那样重诗乐。诗与乐原来是一回事,一切艺术精神原来也都与诗乐相通。孔子提倡诗乐,犹如近代人提倡美育。他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又说:“温柔敦厚,诗教也。”都是看到了诗乐对于情感教育的重要。他不但把诗乐认为教育的基础,而且把它们认为政治的基础,实在政教是不能分离的,世间安有无教之政呢?近代人舍教而言政,只见得他们愚昧。“颜渊问为邦。子曰,乐则韶舞,放郑声,远债人。”远债人还在放郑声之次,我们现在只知道厌恶候人,其实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务―音乐教育。音乐教育上了轨道,俊人也许就不会存在,而政治也不会不修明了。
一个民族的性格常表现于音乐,最显著的是中西音乐的分别。西方井乐偏于阳刚,使听者发扬蹈厉;中国音乐偏于阴柔,使听者沉潜肃穆。这各有所长,我们用不着偏袒。我们所最忧虑的是我国一般民众,尤其是士大夫阶级,大半没有真正的音乐的嗜好。这似乎表现了民族精神的衰落。我个人认为人心的污浊与社会的腐败都种根于此。我每想起柏拉图的教育主张,就深深感觉到我国目前教育需有一个彻底的改革。我们必须普及音乐教育,尤其是要把国乐本身大加一番整理洗刷。这不是宣传可以了事。但是制礼作乐是盛业也是美名,容易被宣传者当做一种口号呐喊了事。这是我草此文时心里所栗栗危惧的。大家需拿出一副极严肃的态度来应付这问题,前途才有希望。
文学的趣味
在这里我们会起疑问:文艺有好坏,爱憎起于好坏,好的就应得一致爱好,坏的就应得一致憎恶,何以文艺的趣味有那么大的分歧呢?你拥护六朝,他崇拜唐宋;你赞赏苏辛,他推尊温李,纷纭扰攘,莫衷一是。作品的优越不尽可为凭,莎士比亚、布莱克、华兹华斯一般开风气的诗人在当时都不很为人重视。读者的深厚造诣也不尽可为凭,托尔斯泰攻击莎士比亚和歌德,约翰生看不起弥尔顿,法朗士讥消荷马和维吉尔。这种趣味的分歧是极有趣的事实。粗略地分析,造成这事实的有下列几个因素:
第一是资票性情。文艺趣味的偏向在大体上先天已被决定。最显著的是民族根性。拉丁民族最喜欢明晰,条顿民族最喜欢力量,希伯来民族最喜欢严肃,他们所产生的文艺就各具一种风格,恰好表现他们的国民性。就个人论,据近代心理学的研究,许多类型的差异都可以影响文艺的趣味。比如在想象方面,“造型类”人物要求一切像图画那样一目了然,“涣散类”人物喜欢一切像音乐那样迷离隐约;在性情方面,“硬心类”人物偏袒阳刚,“软心类”人物特好阴柔;在天然倾向方面,“外倾”者喜欢戏剧式的动作,“内倾”者喜欢独语体诗式的默想。这只是就几个荤牵大端来说,每个人在资票性情方面还有他的特殊个性,这和他的文艺的趣味也密切相关。
其次是身世经历。《世说新语》中谢安有一次问子弟:“《毛诗》何句最佳?”谢玄回答:“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谢安表示异议,说:“汗漠定命,远酞辰告句有雅人深致。”这两人的趣味不同,却恰合两人不同的身份。谢安自己是当朝一品,所以特别能欣赏那形容老成谋国的两句;谢玄是翩翩佳公子,所以那流连风景,感物兴怀的句子很合他的口味。本来文学欣赏,贵能设身处地去体会。如果作品所写的与自己所经历的相近,我们自然更容易了解,更容易起同情。杜工部的诗在这“抗战”期中读起来,特别亲切有味,也就是这个道理。
第三是传统习尚。法国学者泰纳著《英国文学史》,指出“民族”、“时代”、“周围”为文学的三大决定因素,文艺的趣味也可以说大半受这三种势力形成。各民族、各时代都有它的传统,每个人的“周围”(法文milieu略似英文circle,意谓“圈子”,即常接近的人物,比如说,属于一个派别就是站在那个圈子里)都有它的习尚。在西方,古典派与浪漫派、理想派与写实派;在中国,六朝文与唐宋古文,选体诗、唐诗和宋诗,五代词、北宋词和南宋词,桐城派古文和阳湖派古文,彼此中间都树有很森严的壁垒。投身到某一派旗帜之下的人,就觉得只有那一派是正统,阿其所好,以至目空其余一切。我个人与文艺界朋友的接触,深深地感觉到传统习尚所产生的一些不愉快的经验。我对新文学属望很殷,费尽千言万语也不能说服国学曹宿们,让他们相信新文学也自有一番道。我也很爱读旧诗文,向新文学作家称道旧诗文的好处,也被他们嗤为顽腐。此外新旧文学家中又各派别之下有派别,彼此相持不下。我冷眼看得很清楚,每派人都站在一个“圈子”里,那圈子就是他们的“天下”。
一个人在创作和欣赏时所表现的趣味,大半由上述三个因素决定。资享性情、身世经历和传统习尚,都是很自然地套在一个人身上的,轻易不能摆脱,而且它们的影响有好有坏,也不必完全摆脱。我们应该做的功夫是根据固有的资察性情而加以磨砺陶冶,扩充身世经历而加以细心的体验,接收多方的传统习尚而求截长取短,融会贯通。这三层功夫就是普通所谓学问修养。纯恃天赋的趣味不足为凭,纯恃环境影响造成的趣味也不足为凭,纯正的可凭的趣味必定是学问修养的结果。
孔子有言:“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仿佛以为知、好、乐是三层事,一层深一层;其实在文艺方面,第一难关是知,能知就能好,能好就能乐。知、好、乐三种心理活动融为一体,就是欣赏,而欣赏所凭的就是趣味。许多人在文艺趣味上有欠缺,大半由于在知上有欠缺。
有些人根本不知,当然不会盛感到趣味,看到任何好的作品都如蠢牛听琴,不起作用。这是精神上的残废。犯这种毛病的人失去大部分生命的意味。
有些人知得不正确,于是趣味低劣,缺乏鉴别力,只以需要刺激或麻醉,取恶劣作品疗饥过瘾,以为这就是欣赏文学。这是精神上的中毒,可以使整个的精神受腐化。
有些人知得不周全,趣味就难免窄狭,像上文所说的,被囿于某一派别的传统习尚,不能自拔。这是精神上的短视,“坐井观天,诬天藐小”。
要诊治这三种流行的毛病,唯一的方剂是扩大眼界,加深知解。一切价值都由比较得来,生长在平原,你说一个小山坡最高,你可以受原谅,但是你错误。“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那“天下”也只是孔子所能见到的天下。要把山估计得准确,你必须把世界名山都游历过、测量过。研究文学也是如此,你玩索的作品愈多,种类愈复杂,风格愈纷歧,你的比较资料愈丰富,透视愈正确,你的鉴别力(这就是趣味)也就愈可靠。
人类心理都有几分惰性,常以先人为主,想获得一种新趣味,往往需战胜一种很顽强的抵抗力。许多旧文学家不能欣赏新文学作品,就因为这个道理。就我个人的经验来说,起初习文言文,后来改习语体文,颇费过一番冲突与挣扎。在才置信语体文时,对文言文颇有些反感,后来多经摸索,觉得文言文仍有它的不可磨灭的价值。专就学文言文说,我起初学桐城派古文,跟着古文家们骂六朝文的绮靡,后来稍致力于六朝人的著作,才觉得六朝文也有为唐宋文所不可及处。在诗方面我从唐诗入手,觉宋诗索然无味,后来读宋人作品较多,才发现宋诗也特有一种风味。我学外国文学的经验也大致相同,往往从笃嗜甲派不了解乙派,到了解乙派而对甲派重新估定价值。我因而想到培养文学趣味好比开疆辟土,需逐渐把本来非我所有的征服为我所有。英国诗人华兹华斯说道:“一个诗人不仅要创造作品,还要创造能欣赏那种作品的趣味。”我想不仅作者如此,读者也须时常创造他的趣味。生生不息的趣味才是活的趣味,像死水一般静止的趣味必定陈腐。活的趣味时时刻刻在发现新境界,死的趣味老是囿在一个窄狭的圈子里。这道理可以适用于个人的文学修养,也可以适用于全民族的文学演进史。
回忆二十五年前的香港大学
有苦涩,有欣慰,有难以忘记的人和事。
《凤凰》序
我近几年因译维柯的《新科学》,在研究古代原始社会。过去这方面知识太差,处处都感到“捉襟见肘”,就向他提出一些关于古代社会的问题。他不但引证他自己在研究文物中所得的收获和启发,做了令人信服的解答,而且还指导我去看我国最近社会科学工作者在这方面的新论著,取得的不同的崭新成就,我从此认识到研究文学和美学已不宜画地为牢,闭关自守,考古和研究古代社会,也还是分内事。从文暂不写小说而专心文物考古,是迫于工作的需要,决不是改行。
散会回校后,我立即把从文送给我的《从文自传》(后附画家黄永玉的回忆录)读了一遍,对从文的文学成就稍有进一步的认识。他前半生一直在上学,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小时是个相当顽皮的孩子,爱逃学打架,泅水爬城墙,爱探听穷苦人民怎样过生活,工人怎么造纸造锅碗,小商贩怎样做买卖。他总结自己所受的教育说,“我上许多课仍然不放下那本大书”,指的就是深入人民群众的实际生活。他在《边城》题记里说他“对于农民、手工艺人与兵士,怀了不可言说的温爱”,因为他一生都在和穷苦的人民同呼吸共命运。他能苦中作乐,乐中也嚼出苦味来。他亲身经历过近代中国的几次大骚动和大变革,从满清那些败家子胡作非为,洋军阀的混战,到孙中山先生领导的旧民主主义革命再到五四运动以及毛泽东同志在艰难岁月里进行的以社会主义为目标的革命,终于解放了全中国。从文先以边城穷乡的一个苗族“老战兵”和司书,后以青岛和北京两大学的文学教师和文学编辑,带着一副冷眼和热心肠,一直孜孜不倦废寝忘餐地把亲身见证和感受到的一切,用他那管流利亲切的文笔记录下来,赢得了广大读者的爱戴和专业同道的器重,决不是偶然的。他的刻苦习作的精神永远是青年作家的榜样。
当然,对从文不大满意的也大有人在。有人是出于私人恩怨,那就可“卑之无甚高论”。也有人在思想性上进行挑剔。从文坦白地承认自己只要求“作者有本领把道理包含在现象中”,“接近人生时绝不是所谓道德君子的感情”。我自己也一向坚持这种看法,所以对从文难免阿其所好,因此我也很欣赏他明确说出下列理想:
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上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造希腊小庙,选山地做基拙,用坚硬的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
我相信从文在他的工作范围内实现了这个理想。
于今文学批评家们爱替作家戴些空洞的帽子,这人是现实主义者,那人是浪漫主义者;这人是喜剧家,那人是悲剧家,如此等等。我就觉得这些相反的帽子安在从文头上都很合适,这种辩证的统一正足以证明从文不是一个平凡的作家,在世界文学史上终会有他的一席地。我相信公是公非,因此有把握地预言从文的文学成就,历史将会重新评价,而他在历史文物考古方面的卓越成就,也只会提高而不会淹没或降低他的文学成就。
《谈美》开场话
朋友:
从写十二封信给你之后,我已经歇三年没有和你通消息了。你也许怪我疏懒,也许忘记几年前的一位老友了,但是我仍是时时挂念你。在这几年之内,国内经过许多不幸的事变,刺耳痛心的新闻不断地传到我这里来。听说我的青年朋友之中,有些人已遭惨死,有些人已因天灾人祸而废学,有些人已经拥有高官厚禄或是正在“忙”高官厚禄。这些消息使我比听到日本出兵东三省和轰炸淞沪时更伤心。在这种时候,我总是提心吊胆地念着你。你还是在惨死者之列呢,还是已经由党而官、奔走于大人先生之门而洋洋自得呢?
谈美!这话太突如其来了!在这个危急存亡的年头,我还有心肝来“谈风月”么?是的,我现在谈美,正因为时机实在是太紧迫了。朋友,你知道,我是一个旧时代的人,流落在这纷纭扰攘的新时代里面,虽然也出过一番力来领略新时代的思想和情趣,仍然不免抱有许多旧时代的信仰。我坚信中国社会闹得如此之糟,不完全是制度的问题,是大半由于人心太坏。我坚信情感比理智重要,要洗刷人心,并非几句道德家言所可了事,一定要从“怡情养性”做起,一定要于饱食暖衣、高官厚禄等等之外,别有较高尚、较纯洁的企求。要求人心净化,先要求人生美化。
人要有出世的精神才可以做人世的事业。现世只是一个密密无缝的利害网,一般人不能跳脱这圈套,所以转来转去,仍是被“利害”两个。,,,欺诈、凌虐、劫夺种种罪孽都种根于此。美感的世界纯粹是意象世界,超乎利害关系而独立。在创造或是欣赏艺术时,人都是从有利害关系的实用世界搬家到绝无利害关系的理想世界里去。艺术的活动是“无所为而为”的。我以为无论是讲学问或是做事业的人都要抱有一副“无所为而为”的精神,把自己所做的学问事业当做一件艺术品看待,只求满足理想和情趣,不斤斤于利害得失,才可以有一番真正的成就。伟大的事业都出于宏远的眼界和豁达的胸襟。如果这两层不讲究,社会上多一个讲政治经济的人,便是多一个借党忙官的人;这种人愈多,社会愈趋于腐浊。现在一般借党忙官的政治学者和经济学者以及冒牌的哲学家和科学家所给人的印象只要一句话就说尽了―“俗不可耐”。
人心之坏,由于“未能免俗”。什么叫做“俗”?这无非是像蛆钻粪似的求温饱,不能以“无所为而为”的精神做高尚纯洁的企求。总而言之,“俗”无非是缺乏美感的修养。
在这封信里我只有一个很单纯的目的,就是研究如何“免俗”。这事本来关系各人的性分,不易以言语晓喻,我自己也还是一个“未能免俗”的人,但是我时常领略到能免俗的趣味,这大半是在玩味一首诗、一幅画或是一片自然风景的时候。我能领略到这种趣味,自信颇得力于美学的研究。在这封信里我就想把这一点心得介绍给你。假若你看过之后,看到一首诗、一幅画或是一片自然风景的时候,比较从前感觉到较浓厚的趣味,懂得像什么样的经验才是美感的,然后再以美感的态度推到人生世相方面去,我的心愿就算达到了。
在写这封信之前,我曾经费过一年的光阴写了一部《文艺心理学》。这里所说的话大半在那里已经说过,我何必又多此一举呢?在那部书里我向专门研究美学的人说话,免不了引经据典,带有几分掉书囊的气味;在这里我只是向一位亲密的朋友随便谈谈,竭力求明白晓畅。在写《文艺心理学》时,我要先看儿十部书才敢下笔写一章;在写这封信时,我和平时写信给我的弟弟妹妹一样,面前一张纸,手里一管笔,想到什么便写什么,什么书也不去翻看,我所说的话都是你所能了解的,但是我不敢勉强要你全盘接收。这是一条思路,你应该趁着这条路自己去想。一切事物都有几种看法,我所说的只是一种看法,你不妨有你自己的看法。我希望你把你自己所想到的写一封回信给我。
刚性美与柔性美
自然界事事物物都是理式的象征,都是共相的殊相,像柏拉图所比拟的,都是背后堤上的行人射在面前墙壁上的幻影。科学家、哲学家和美术家都想揭开自然之秘,在殊相中见出共相。但是他们的出发点不同、目的不同,因而在同一殊相中所见得的共相也不一致。
比如走进一个园子里,你抬头看见一只老鹰坐在苍劲的古松上向你瞪着雄赳赳的眼,回头又看见池边旖旎的柳枝上有一只娇滴滴的黄莺在那儿临风弄舌,这些不同的物件在你胸中所引起的情感是什么样的呢?依科学家看,松和柳同具“树”的共相,鹰和莺同具“鸟”的共相,然而在情感方面,老鹰却和古松同调,娇莺却和嫩柳同调;借用名学的术语在美术上来说,鹰和松同具一个美的共相,莺和柳又同具一个美的共相,它们所象征的全然不同。倘若莺飞上松顶,鹰栖在柳枝,你登时就会发生不调和的感觉,虽然为变化出奇起见,这种不伦不类的配合有时也为美术家所许可的。
自然界有两种美:老鹰古松是一种,娇莺嫩柳又是一种。倘若你细心体会,凡是配用“美”字形容的事物,不属于老鹰古松的一类,就属于娇莺嫩柳的一类,否则就是两类的混和。从前人有两句六言诗说:“骏马秋风冀北,杏花春雨江南。”这两句诗每句都只提起三个殊相,然而可象征一切美。你遇到任何美的事物,都可以拿它们做标准来分类。比如说峻崖、悬瀑、狂风、暴雨、沉寂的夜或是无垠的沙漠,坟下哀歌的项羽或是床头捉刀的曹操,你可以说这是“骏马秋风冀北”的美;比如说清风、皓月、暗香、疏影、青螺似的山光、媚眼似的湖水、葬花的林黛玉或是“侧帽饮水”的纳兰,你可以说这是“杏花春雨江南”的美。因为这两句诗每句都象征一种美的共相。
这两种美的共相是什么呢?定义正名向来是难事,但是形容词是容易找的。我说“骏马秋风冀北”时,你会想到“雄浑”、“劲健”,我说“杏花春雨江南”时,你会想到“秀丽”、“纤稼”;前者是“气概”,后者是“神韵”;前者是刚性美,后者是柔性美。
刚性美是动的,柔性美是静的;动如醉,静如梦。尼采在《悲剧之起源》里说艺术有两种:一种是醉的产品,音乐和跳舞是最显著的例;一种是梦的产品,一切造形的艺术如诗如雕刻都属这一类。他拿光神阿波罗和酒神狄俄倪索斯来象征这两种艺术。你看阿波罗的光辉那样热烈么?其实他的面孔比渴睡汉还更恬静,世界一切色相得他的光才呈现,所以都是在那儿梦出来的。诗人和雕刻家的任务也和阿波罗一样,全是在造色相,换句话说,全是在做梦。狄俄倪索斯就完全相反。他要图刹那间的尽量的欢乐。在青葱茂密的葡萄丛里,看蝶在翩翩地飞,蜂在嗡嗡地响,他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投在生命的狂澜里,放着嗓子狂歌,提着足尖乱舞。他固然没有造出阿波罗所造的那些恬静幽美的幻梦,那些光怪陆离的色相,可是他的歌和天地间生气相出息,他的舞和大自然有脉搏共起落,也是发泄,也是表现,总而言之,也是人生不可少的一种艺术。在尼采看,这两种相反的美熔于一炉,才产出希腊的悲剧。
尼采所谓狄俄倪索斯的艺术是刚性的,阿波罗的艺术是柔性的,其实在同一种艺术之中也有刚柔之别。比如说音乐,贝多芬的《第三合奏曲》和《热情曲》固然像狂风暴雨,极沉雄悲壮之致,而《月光曲》和《第六合奏曲》则温柔委婉,如悲如诉,与其谓为“醉”,不如谓为“梦”了。
艺术是自然和人生的返照,创作家往往因性格的偏向,而作品也因而畸刚或畸柔。米开朗琪罗在性格上和艺术上都是刚性美的极端的代表。你看他的《摩西》,火焰有比他的目光更烈的么?钢铁有比他的须髯更硬的么?你看他的《大卫》,他那副脑里怕藏着比亚力山大的更惊心动魄的雄图吧?他那只庞大的右臂迟一会儿怕要拔起喜马拉雅山去撞碎哪一个星球吧?亚当是上帝首创的人,可是要结识世界第一个理想的伟男子,你需得到罗马西斯丁教寺的顶壁上去物色,这一幅大气磅礴的创世纪记,没有一个面孔不露着超人的意志,没有一条筋肉不鼓出海格立斯的气力。对这些原始时代的巨人,我们这些退化的侏儒只得自惭形秽,吐舌惊赞。可是凡是娘养的儿子也都不免感到一件缺憾―你看除《德尔斐仙》(Deiphic)以外,简直没有一个人像女子!你说那位是夏娃么?那位是马妥娜么?假如世界女子们都像那样犷悍,除着独身终生的米开朗琪罗以外的男子们还得把头罄低些呵!
雷阿那多・达・芬奇恰好替米开朗琪罗做一个反衬。假如“亚当”是男性美的象征,女性美的象征从“密罗斯爱神”以后,就不得不推《蒙娜・丽莎》了。那庄重中寓着妩媚的眼,那轻盈而神秘的笑,那丰润而灵活的手,艺术家们已摸索了不知几许年代,到达・芬奇才算寻出,这是多么大的一个成功!米开朗琪罗画“夏娃”和“圣母”,像他画“亚当”一样,都是用他雕“大卫”和“摩西”的那一副手腕,始终脱不去那种峥嵘巍峨的气象。达・芬奇的天才是比较的多方面的,他的世界中固然也有些魁梧奇伟的男子,可是他的特长确为佩特所说的,全在“能勾魂”(fascinating),而他所以“能勾魂”,则全在能摄取女性中最令人留恋的特质表现在幕布上。藏在日内瓦的那幅《圣约翰授洗者》活像女子化身固不用说,连藏在卢佛宫的那幅《酒神》也只是一位带醉的《蒙娜・丽莎》。再看《最后的晚餐》中的耶稣!他披着发,低着眉,在慈祥的面孔中现出悲哀和侧隐,而同时又毫没有失望的神采,除着抚慰病儿的慈母以外,你在哪里能寻出他的“模特儿”呢?
中国古代哲人观察宇宙似乎全都从美术家的观点出发,所以他们在万殊中所见得的共相为“阴”与“阳”。《易经》和后来讳学家把万事万物都归原到两仪四象,其所用标准,就是我们把老鹰配古松,娇莺配嫩柳所用的标准,这种观念在一般人脑里印得很深,所以历来艺术家对于刚柔两种美分得很严。在诗方面有李、杜与王、韦之别,在词方面有苏、辛与温、李之别,在画方面有石涛、八大与六如、十洲之别,在书法方面有颜、柳与褚、赵之别。这种分别常与地域有关系,大约北人偏刚,南人偏柔,所以艺术上的南北派已成为柔性派与刚性派的别名。清朝阳湖派和桐城派对于文章的争执也就在对于刚柔的嗜好不同。姚姬传《复鲁絮非书》是讨论刚柔两种美的文字中最好的一篇,他说:
自诸子而降,其为文无有弗偏者。其得于阳与刚之美者,刚其文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决大河,如奔哄骥;其光也如呆日,如火,如金谬铁,其于人也如凭高视远,如君而朝万众,如鼓万勇士而战之。其得于阴与柔之美者,则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风,如云,如霞,如烟,如幽林曲涧,如沦,如漾,如珠玉之辉,如鸿鸽之鸣而入寥阔;其于人也渗乎其如叹,邀乎其如有思,暖乎其如喜,乎其如悲。观其文,讽其音,则为文者性情形状举以殊焉。
统观全局,中国的艺术是偏于柔性美的。中国诗人的理想境界大半是清风皓月疏林幽谷之类。环境越静越好,生活也越闲越好。他们很少肯跳出那“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的宇宙,而凭视八荒,遥听诸星奏乐者。他们以“乐天安命”为极大智慧,随贝雅特里奇上窥华严世界,已嫌多事,至于为着毕尝人生欢娱,穷探地狱秘奥,不惜同恶魔定卖魂约,更武不安分守己了。因此,他们的诗也大半是微风般的荡漾,轻燕般的呢喃。过激烈的颜色,过激烈的声音,和过激烈的情感都是使他们畏避的。他们描写月的时候百倍于描写日;纵使描写日,也只能烘染朝曦九照,遇着盛夏正午烈火似的太阳,可就要逃到北窗下高卧,做他的羲皇上人了。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中只有“雄浑”、“劲健”、“豪放”、“悲慨”四品算是刚性美,其余二十品都偏于阴柔。我读《旧约・约伯记》、莎士比亚的《哈雷姆特》、弥尔顿的《失乐园》诸作,才懂得西方批评学者所谓“宇宙的情感”(cosmicemotion)。回头在中国文学中寻实例,除着《逍遥游》、《齐物论》、《论语・子在川上》章,陈子昂《登幽州台怀古》,李白《日出东方隅》诸作以外,简直想不出其他具有“宇宙的情感”的文字。西方批评学者向以sublime为最上品的刚性美,而这个字不特很难应用来说中国诗,连一个恰当的译词也不易得。“雄浑”、“劲健”、“庄严”诸词都只能得其片面的意义。中国艺术缺乏刚性美在音乐方面尤易见出,比如弹七弦琴,尽管你意在高山,意在流水,它都是一样单调。
抽象立论时,常容易把分别说得过于清楚。刚柔虽是两种相反的美,有时也可以混合调和,在实际上,老鹰有栖柳枝的时候,娇莺有栖古松的时候,也犹如男子中之有杨六郎,女子中之有麦克白夫人,西子湖滨之有两高峰,西伯利亚荒原之有明媚的贝加尔。说李太白专以雄奇擅长么?他的《闺怨》、《长相思》、《清平调》诸作之艳丽微婉,亦何减于《金荃》、《烷花)?说陶渊明专从朴茂清幽人胜么?“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又是何等气概?西方古典主义的理想向重和谐匀称,庄严中寓纤丽,才称上乘,到浪漫派才肯畸刚畸柔,中国向来论文的人也赞扬“柔亦不茹,刚亦不吐”,所以姚姬传说,“唯圣人之言统二气之会而弗偏”。比如书法,汉魏六朝人的最上作品如《夏承碑》、《痊鹤铭》、《石门铭》诸碑,都能于气势中寓姿韵,亦雄浑,亦秀逸,后来偏刚者为柳公权之脱皮露骨,偏柔者如赵孟颊之弄态作媚,已渐流人下乘了。
写作练习
研究文学只阅读决不够,必须练习写作,世间有许多人终生在看戏、念诗、读小说,却始终不动笔写一出戏、一首诗或是一篇小说。这种人容易养成种种错误的观念。自视太低者以为写作需要一副特殊的天才,自问既没有天才,纵然写来写去,总写不到名家的那样好,倒不如索性不写为妙。自视过高者以为自己已经读了许多作品,对于文学算是内行,不写则已,写就必与众不同,于是天天在幻想将来写出如何伟大的作品,目前且慢些再说。这两种人阅读愈多,对于写作就愈懒惰,所以有人把学问看成写作的累,以为学者与文人根本是两回事。这自然又是一个错误的观念。
只阅读而不写作的人还另有一种误解,以为自己写起来虽是平庸,看旁人的作品却有一副高明的眼光,这就是俗语所谓“眼高手低”。一般职业的批评家欢喜拿这话头来自宽自解。我自己在文艺批评中鬼混了一二十年,于今深知在文艺方面手眼必须一致,眼低者手未必高,手低者眼也未必高。你自己没有亲身体验过写作的甘苦,对于旁人的作品就难免有几分隔靴搔痒。很显著的美丑或许不难看出,而于作者苦心经营处和灵机焕发处,微言妙趣大则源于性情学问的融会,小则见于一字一句的选择与安排,你如果不曾身历其境,便难免忽略过去。克罗齐派美学家说,要欣赏莎士比亚,你需把你自己提升到莎士比亚的水准。他们理应补充一句说:你无法把自己提升到莎士比亚的水准,除非你试过他的工作。莎士比亚的朋友本・琼森说得好:“只有诗人,而且只有第一流诗人,才配批评诗。”你如果不信这话,你试想一想:文学批评虽被认为一种专门学问,古今中外有几个自已不是写作者而成为伟大的批评家?我只想到亚理斯多德一个人,而他对于希腊诗仍有不少的隔膜处。
文学的主要功用是表现。我们如果只看旁人表现而自己不能表现,那就如哑子听人说话,人家说得愈畅快,自己愈闷得心慌。听人家说而自己不说,也不感觉闷,我不相信这种人对于文艺能有真正的热忱。人生最大的快慰是创造,一件难做的事做成了,一种闷在心里的情感或思想表现出来了,自己回头一看,就如同上帝创造了世界,母亲产出了婴儿,看到它好,自己也充分感觉到自己的力量,越发兴起鼓舞。没有尝到这种快慰的人就没有尝到文学的最大乐趣。
要彻底了解文学,要尽量欣赏文学,你必须自己动手练习创作。创作固然不是一件易事,也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像一切有价值的活动一样,它需要辛苦学习才能做好。假定有中人之资,依着合理的程序,一步一步地向前进,有一分工夫,决有一分效果,孽孽不辍,到后来总可以达到意到笔随的程度。这事有如下围棋,一段一段地前进,工夫没有到时,慢说想跳越一段,就是想多争一颗子也不行。许多学子对文学写作不肯经过浅近的基本的训练,以为将来一动笔就会一鸣惊人,那只是妄想,虽天才也未必能做到。
练习写作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则需牢记在心的,就是有话必说,无话不说,说须心口如一,不能说谎。文学本来是以语文为工具的表现艺术。心里有东西要表现,才拿语文来表现。如果心里要表现的与语文所表现的不完全相同,那就根本失去表现的功用。所谓“不完全相同”可以有两个原因:一是作者的能力不够,一是他存心要说谎。如果是能力不够,他最好认清自己能力的限度,专写自己所能写的,如是他的能力自然逐渐增进。如果是存心说谎,那是人手就走错了路,他愈写就愈人迷,离文学愈远。许多人在文学上不能有成就,大半都误在人手就养成说谎的习惯。
所谓“说谎”,有两种含义:第一是心里那样想而口里不那样说。一个作家需有一个“我”在,需勇敢地维护他的“我”性。这事虽不容易,许多人有意或无意地在逢迎习俗,苟求欺世盗名,昧着良心去说话,其实这终究是会揭穿的。文学不是说谎的工具,你纵想说谎也无从说。“言为心声”,旁人听到你的话就会窥透你的心曲,无论你的话是真是假。《论语》载有几句逸诗:“棠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斯远而。”孔子一眼就看破这话的不诚实,他说:“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作者未尝不想人相信他“岂不尔思”,但是他心里“未之思”,语言就无从表现出“思”来。他在文学上失败,在说谎上也失败了。
其次,说谎是强不知以为知。你没有上过战场,却要描写战场的生活,没有仔细研究过一个守财奴的性格,却在一篇戏剧或小说中拿守财奴做主角,尽管你的想象如何丰富,你所写的一定缺乏文学作品所必具的真实性。人不能全知,也不能全无所知。一个聪明的作家需认清自己知解的限度,小心谨慎地把眼光注视着那限度以内的事物,看清楚了,才下笔去写。如果他想超过那限度以外去摸索,他与其在浪漫派作家所谓“想象”上做工夫,不如在写实派作家所谓“证据”上做工夫,这就是说,增加生活的经验,把那限度逐渐扩大。说来说去,想象也还是要利用实际经验。
记得不肯说谎这一个基本原则,每遇到可说的话,就要抓住机会,马上就写,要极力使写出来的和心里所想的恰相符合。习文有如习画,需常备一个速写簿带在身边,遇到一片风景、一个人物,或是一种动态,觉得它新鲜有趣,可以人画,就随时速写,写得不像,再细看摆在面前的模特儿,反复修改,务求其像而后已。这种工夫做久了之后,我们一可以养成爱好精确的习惯;二可以逐渐养成艺术家看事物的眼光,在日常生活中时时可发现值得表现的情境;三可以增进写作的技巧,逐渐使难写的成为易写。
在初写对,我们必须谨守着知道清楚的,和易于着笔的这两种材料的范围。我把这两层分开来说,其实最重要的条件还是知得清楚,知得不清楚就不易于着笔。我们一般人至少对于自己日常生活知得比较清楚,所以记日记是初学习作的最好的方法。普通记日记只如记流水账,或是做干燥无味的起居注,那自然与文学无干。把日记当做一种文学的训练,就要把本身有趣的材料记得有趣。如果有相当的敏感,到处留心,一日之内值得记的见闻感想决不会缺乏。一番家常的谈话,一个新来的客,街头一阵喧嚷,花木风云的一种新变化,读书看报得到的一阵感想,听来的一件故事,总之,一切动静所生的印象,都可以供你细心描绘,成为好文章。你不必预定每天应记的字数,只要把应记的记得恰到好处,长则数百字,短则数十字,都可不拘。你也不必在一天之内同时记许多事,多记难免如“数菜蔽下窖”,决不会记得好。选择是文学的最重要的功夫,你每天选一件最值得记的,把它记得妥妥帖帖,记成一件“作品”出来,那就够了。
字宙间一切现象都可以纳到四大范畴里去,就是情、理、事、态。情指喜怒哀乐之类主观的感动,理是思想在事物中所推求出来的条理秩序,事包含一切人物的动作,态指人物的形状。文学的材料就不外这四种。因此文学的功用通常分为言情、说理、叙事、绘态(亦称状物或描写)四大类。文学作品因体裁不同对这四类功用各有所偏重。例如诗歌侧重言情,论文侧重说理,历史、戏剧、小说都侧重叙事,山水人物杂记侧重绘态。这自然是极粗浅的分别,实际上情理事态常交错融贯,事必有态,情常寓理,不易拆开。有些文学课本把作品分为言情、说理、叙事、绘态四类,未免牵强。一首诗、一出戏或一篇小说,可以时而言情说理,时而叙事绘态。纯粹属于某一类的作品颇不易找出,作品的文学价值愈高,愈是情理事态打成一片。
不过在习作时,我们不妨记起这四类的分别,因为四类做法对于初学有难有易,初学宜由易而难,循序渐进。从前私塾国文教员往往入手就教学生作论说,至今这个风气仍在学校里流行。这办法实在不妥。说理文需要丰富的学识和谨严的思考。这恰是青年人通常所缺乏的。他们没有说理文所必具的条件而勉强做说理文,势必袭陈腐的滥调,发空洞的议论。我有时看到大学生的国文试卷,常是满纸“大凡天下”,学理工者也是如此,因而深深地感觉到不健康的语文教育可以酿成思想糊涂。早习说理文的坏处还不仅此。青年期想象力较丰富,所谓“想象”是指运用具体的意象去思想,与我们一般成年人运用抽象的概念去思想不同。这两种思想类型的分别恰是文艺与科学的分别。所以有志习文学创作者必须趁想象力丰富时期,学会驾驭具体的情境,让世界本其光热色相活现于眼前,不只是一些无血无肉的冷冰冰的理。舍想象不去发展,只耗精力于说理,结果心里就只会有“理”而不会有“象”,那就是说,养成一种与文艺相反的习惯。我自己吃过这亏,所以知道很清楚。
现代许多文学青年欢喜写抒情诗文。我曾做过一个文艺刊物的编辑,收到的青年作家的稿件以抒情诗文为最多。文学本是表现情感的,青年人是最富于情感的,这两件事实凑拢起来,当然的结论是青年人是爱好文学的。在事实上许多青年人走上文学的路,也确是因为他们需要发泄情感。不过就习作说,入手就写言情诗文仍是不妥。第一,情感迷离恍惚,不易捉摸,正如梦中不易说梦,醉中只觉陶陶。诗人华兹华斯说得好,“诗起于沉静中回味得来的情绪”,意与中文成语“痛定思痛”相近。青年人容易感受情绪,却不容易于沉静中回味情绪,感受情绪而加以沉静回味是始而“入乎其中”,继而“出乎其外”,这需要相当的修养。回味之后,要把情绪表现出来,也不能悲即言悲,喜即言喜,必须使情绪融化于具体的意象,或寓情于事,如“步出城东门,遥望江南路,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不言惜别而惜别自见;或寓情于景(即本文所谓态),如“西风残照,汉家陵网”,不言悲凉而悲凉自见。所以言情必借叙事绘态,如果没有先学叙事绘态,言情文决不易写得好。现在一般青年作家只知道抽象地说悲说喜,再加上接二连三的惊叹号,以为这就算尽了言情的能事。悲即言悲,喜即言喜,谁不会?堆砌惊叹号,谁不会?只是你言悲言喜而读者不悲不喜,你用惊叹号而读者并不觉有惊叹的必要,那还算得什么文学作品?其次,情感自身也需要陶冶熔炼,才值得文学表现。人生经验愈丰富,事理观察愈深刻,情感也就愈沉着,愈易融化于具体的情境。最沉痛的言情诗文往往不是一个作家的早年作品,我们的屈原、庚信、杜甫和苏轼,西方的但丁、莎士比亚和歌德都可以为证。青年人的情感来得容易,也来得浮泛,十个人失恋就有九个人要悲观自杀,就有九个人表现同样的姿态,过了一些时候,就有九个人都仍旧欢天喜地过日子。他们的言情作品往往表现一种浅薄的感伤主义,即西方人所谓timentalism。这恰是上品言情文的大忌讳。
为初学写作者说法,说理文可缓作,言情文也可缓作,剩下来的只有叙事绘态两种。事与态都是摆在眼前的,极具体而有客观性,比较容易捉摸,好比习画写生,模特儿摆在面前,看着它一笔一笔地模拟,如果有一笔不像,还可以随看随改。紧抓住实事实物,决不至堕入空洞肤泛的恶习。叙事与绘态之中还是叙事最要紧。叙事其实就是绘动态,能绘动态就能绘静态。纯粹的绘静态文极易流于呆板,而且在事实上也极少见。事物不能很久地留在静态中,离静而动,即变为事,即成为叙事的对象。因此叙事文与绘态文极不易分,叙事文即于叙事中绘态,绘态文也必夹叙事才能生动。叙事文与绘态文做好了,其他各体文自可迎刃而解,因为严格地说,情与理还是心理方面的动作,还是可以认成“事”,还是有它们的“态”,所不同者它们比较偏于主观的,不如一般外在事态那样容易着笔。在外在事态上下过一番功夫,然后再以所得的娴熟的手腕去应付内在的事态(即情理),那就没有多大困难了。
咬文嚼字
领略运用文字所应有的谨严精神。本着这个精神,他随处留心玩索,无论是阅读或写作,就会逐渐养成创作和欣赏都必需的好习惯。他不能懒,不能粗心,不能受一时兴会所生的幻觉迷惑而轻易自满。文学是艰苦的事,只有刻苦自励,推陈翻新,时时求思想情感与语文的精炼与吻合,他才会逐渐达到艺术的完美。
情与辞
一切艺术都是抒情的,都必表现一种心灵上的感触,显著的如喜、怒、爱、恶、哀、愁等情绪,微妙的如兴奋、颓唐、忧郁、宁静以及种种不易名状的飘来忽去的心境。文学当做一种艺术看,也是如此。不表现任何情致的文字就不算是文学作品。文字有言情、说理、叙事、状物四大功用,在文学的文字中,无论是说理、叙事、状物,都必须流露一种情致;若不然,那就成为枯燥的没有生趣的日常应用文字,如帐簿、图表、数理化教科书之类。不过这种界线也很不容易划清,因为人是有情感的动物,而情感是容易为理、事、物所触动的。许多哲学的、史学的甚至于科学的著作都带有几分文学性,就是因为这个道理。我们不运用言辞则已,一运用言辞,就难免要表现几分主观的心理倾向,至少也要有一种“理智的信念”(intellectualconviction),这仍是一种心情。
J感和思想通常被人认为是对立的两种心理活动。文字所表现的不是思想,就是情感。其实情感和思想常互相影响,互相融会。除掉惊叹语和谐声语之外,情感无法直接表现于文字,都必借事理物烘托出来,这就是说,都必须化成思想。这道理在中国古代有刘彦和说得最透辟。《文心雕龙》的《熔裁》篇里有这几句话:“草创鸿笔,先标三准。履端于始,则设情以位体;举正于中,则酌事以取类;归余于终,则撮辞以举要。”
用现代话来说,行文有三个步骤,第一步要心中先有一种情致,其次要找出具体的事物可以烘托出这种情致,这就是思想分内的事,最后要找出适当的文辞把这内在的情思化合体表达出来。近代美学家克罗齐的看法恰与刘彦和的一致。文艺先需有要表现的情感,这情感必融会于一种完整的具体意象(刘彦和所谓“事”),即借那个意象得表现,然后用语言把它记载下来。
我特别提出这一个中外不谋而合的学说来,用意是在着重这三个步骤中的第二个步骤。这是一般人所常忽略的。一般人常以为由“情”可以直接到“辞”,不想到中间需经过一个“思”的阶段,尤其是19世纪浪漫派理论家主张“文学为情感的自然流露”,很容易使人发生这种误解。在这里我们不妨略谈艺术与自然的关系和分别。艺术(art)原义为“人为”,自然是不假人为的;所以艺术与自然处在对立的地位,是自然就不是艺术,是艺术就不是自然。说艺术是“人为的”就无异于说它是“创造的”。创造也并非无中生有,它必有所本,自然就是艺术所本。艺术根据自然,加以熔铸雕琢,选择安排,结果乃是一种超自然的世界。换句话说,自然需通过作者的心灵,在里面经过一番意匠经营,才变成艺术。艺术之所以为艺术,全在“自然”之上加这一番“人为”。
这番话并非题外话。我们要了解情与辞的道理,必先了解这一点艺术与自然的道理。情是自然,融情于思,达之于辞,才是文学的艺术。在文学的艺术中,情感须经过意象化和文辞化,才算得到表现。人人都知道文学不能没有真正的情感,不过如果只有真正的情感,还是无济于事。你和我何尝没有过真正的情感?何尝不自觉平生经验有不少的诗和小说的材料?但是诗在哪里?小说在哪里?浑身都是情感不能保障一个人成为文学家,犹如满山都是大理石不能保障那座山有雕刻,是同样的道理。
一个作家如果信赖他的生糙的情感,让它“自然流露”,结果会像一个掘石匠而不能像一个雕刻家。雕刻家的任务在把一块顽石雕成一个石像,这就是说,给那块顽石一个完整的形式,一条有灵有肉的生命。文学家对于情感也是如此。英国诗人华兹华斯有一句名言:“诗起于在沉静中回味过来的情绪。”在沉静中加过一番回味,情感才由主观的感触变成客观的观照对象,才能受思想的洗炼与润色,思想才能为依稀隐约不易捉摸的情感造出一个完整的可捉摸的形式和生命。这个诗的原理可以应用于一切文学作品。
这一番话是偏就作者自己的情感说。从情感需经过观照与思索而言,通常所谓“主观的”就必须化为“客观的”,我必须跳开小我的圈套,站在客观的地位,来观照我自己,检讨我自己,把我自己的情感思想和行动姿态当做一幅画或是一幕戏来点染烘托。古人有“痛定思痛”的说法,不只是“痛”,写自己的一切的切身经验都必须从追忆着手,这就是说,都必须把过去的我当做另一个人去看。我们需要客观的冷静的态度。明白这个道理,我们也就应该明白在文艺上通常所说的“主观的”与“客观的”分别是粗浅的,一切文学创作都必须是“客观的”,连写“主观的经验”也是如此。
但是一个文学家不应只在写自传,独角演不成戏,虽然写自传,他也要写到旁人,也要表现旁人的内心生活和外表行动。许多大文学家向来不轻易暴露自己,而专写自身以外的人物,莎士比亚便是著例。形形色色的人物的心理变化在他们手中都可以写得惟妙惟肖,淋漓尽致。他们所以能做到这一点,因为他们会设身处地去想象,钻进所写人物的心窍,和他们同样想,同样感,过同样的内心生活。写哈姆雷特,作者自己在想象中就变成哈姆雷特;写林黛玉,作者自己在想象中也就要变成林黛玉。明白这个道理,我们也就应该明白一切文学创作都必须是“主观的”,所写的材料尽管是通常所谓“客观的”,作者也必须在想象中把它化成亲身经验。
总之,作者对于所要表现的情感,无论是自己的或旁人的,都必须能“入乎其内,出乎其外”,体验过也观照过;热烈地尝过滋味,也沉静地回味过,在沉静中经过回味,情感便受思想熔铸,由此附丽到具体的意象,也由此产生传达的语言(即所谓“辞”),艺术作用就全在这过程上面。
在另一篇文章里我已讨论过情感思想与语文的关系,在这里我不再做哲理的剖析,只就情与辞在分量上的分配略谈一谈。就大概说,文学作品可分为三种:“情尽乎辞”、“情溢乎辞”,或是“辞溢乎情”。心里感觉到十分,口里也就说出十分,那是“情尽乎辞”;心里感觉到十分,口里只说出七八分,那是“情溢乎辞”;心里只感觉到七八分,口里却说出十分,那是“辞溢乎情”。德国哲学家黑格尔曾经指出与此类似的分别,不过他把“情”叫做“精神”,“辞”叫做“物质”。艺术以物质表现精神,物质J足表现精神的是“古典艺术”,例如希腊雕刻,体肤恰足以表现心灵;精神溢于物质的是“浪漫艺术”,例如中世纪“哥特式”雕刻和建筑,热烈的情感与崇高的希望似乎不能受具体形象的限制,磅礴四射;物质溢于精神的是“象征艺术”(黑格尔的“象征”与法国象征派诗人所谓“象征”决不相同),例如埃及金字塔,以极笨重庞大的物质堆积在那里,我们只能依稀隐约地见出它所要表现的精神。
黑格尔最推尊古典艺术,就常识说,情尽乎辞也应该是文学的理想。“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和顺积中,英华外发”,“修辞立其诚”,我们的古圣古贤也是如此主张。不过概括立论,都难免有毛病。“情溢乎辞”也未尝没有它的好处。语文有它的限度,尽情吐露有时不可能,纵使可能,意味也不能很深永。艺术的作用不在陈述而在暗示,古人所谓“言有尽而意无穷”。含蓄不尽,意味才显得阂深婉约,读者才可自由驰骋想象,举一反三。把所有的话都说尽了,读者的想象就没有发挥的机会,虽然“观止于此“,究竟“不过尔尔”。拿绘画来打比,描写人物,用工笔画法仔细描绘点染,把一切形色,无论巨细,都尽量地和盘托出,结果反不如用大笔头画法,寥寥数笔,略现轮廓,更来得生动有趣。画家和画匠的分别就在此。画匠多着笔墨不如画家少着笔墨,这中间妙诀在选择与安排之中能以有限寓无限,抓住精要而排去秋糠。黑格尔以为古典艺术的特色在物质恰足表现精神,其实这要看怎样解释,如果当做“情尽乎辞”解,那就显然不很正确,古典艺术的理想是“节制”(restraint)与“静穆”(ty),也着重中国人所说的“弦外之响”,“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在普通情境之下,“辞溢乎情”总不免是一个大毛病,它很容易流于空洞、腐滥、芜冗。它有些像纸折的花卉,金叶剪成的楼台,绚烂夺目,却不能真正产生一点春意或是富贵气象。我们看到一大堆漂亮的词藻,期望在里面玩味出来和它相称的情感思想,略经咀嚼,就知道它索然乏味,心里仿佛觉得受了一回骗,作者原来是一个穷人要摆富贵架子!这个毛病是许多老老少少的人所最容易犯的。许多叫做“辞章”的作品,旧诗赋也好,新“美术文”也好,实在是空无所有。
不过“辞溢乎情”有时也别有胜境。汉魏六朝的骄俪文就大体说,都是“辞溢乎情”。固然也有一派人骂那些作品一文不值,可是真正爱好文艺而不夹成见的虚心读者,必能感觉到它们自有一种特殊的风味。我曾平心静气地玩味庚子的赋、温飞卿的词、李义山的诗、莎士比亚的悲剧和商籁、弥尔顿的长短诗,以及近代新诗试验者如斯文朋、马拉麦和罗威尔诸人的作品,觉得他们的好处有一大半在词藻的高华与精妙,而里面所表现的情趣往往却很普通。这对于我最初是一个大疑团,我无法在理论上找到一个圆满的解释。我放眼看一看大自然,天上灿烂的繁星,大地在盛夏时所呈现葱笼的花卉与锦绣的河山,大都会中所铺陈的高楼大道,红墙碧瓦,车如流水马如龙,说它们有所表现固无不可,不当做它们有所表现,我们就不能借它们娱目赏心么?我再看一看艺术,中国古瓷上的花鸟、刺绣上的凤翅龙鳞,波斯地毡上的以及近代建筑上的图案,贝多芬和瓦格纳的交响曲,不也都够得上说“美丽”,都能令人欣喜?我们欣赏它们所表现的情趣居多呢,还是欣赏它们的形象居多呢?我因而想起,词藻也可以组成图案画和交响曲,也可以和灿烂繁星、青山绿水同样地供人欣赏。“辞溢乎情”的文章如能做到这地步,我们似也无庸反对。
刘彦和本有“为情造文”与“为文造情”的说法,我觉得后起的“因情生文,因文生情”的说法比较圆满,一般的文字大半“因情生文”,上段所举的例可以说是“因文生情”。“因情生文”的作品一般人有时可以办得到,“因文生情”的作品就非极大的艺术家不办。在平地起楼阁是寻常事,在空中架楼阁就有赖于神工鬼斧。虽是在空中,它必须是楼阁,是完整的有机体。一般“辞溢乎情”的文章所以要不得,因为它根本不成为楼阁。不成为楼阁而又悬空,想拿旁人的空中楼阁来替自己辩护,那是狂妄愚蠢,为初学者说法,脚踏实地最稳妥,只求“因情生文”,“情见于辞”,这一步做到了,然后再做高一层的企图。
自由主义与文艺
“自由主义”这个名词在意义上不免有一点含混,尽管人们在热烈地拥护它或反对它,它究竟是什么,彼此所见,常不接头。“自由”有时是自私自便的借口,随意破口骂人,说这是言论自由;它也有时是防止旁人干涉的借口,自由行为不检,旁人不用议论,这是私人行为的自由。一种争论(无论是政治的、宗教的或道德的)有左右两个对立的立场时,你如果一无所属,你的超然的态度也有时叫做“自由的”;所以“自由的”说好一点是“独立的”,说坏一点是“骑墙的”、“灰色的”。既然有这含混,我不能不把我个人所了解的“自由主义”略加说明。
一个人的观念的形成大半取决于他所受的教育。我分析我自己的“自由”观念,大约有两个来源。头一个是我的浅薄的西文字源学的知识。在起源时“自由”这个字是与“奴隶”相对立的。古代社会中人往往分两等,一等人自己是自己的主子,对于自己的所属有权处理;另一等人需奉他人为主子,自己的身家财产都要听他摆布。前者是自由人而后者是奴隶。我所了解的“自由”就是这种与奴隶相对立的一种状态;我拥护自由主义,其实就是反对奴隶制度,无论那是强迫他人做自己的奴隶,或是自己甘心做他人的奴隶。我主张每个人应有他的自主权,凭他的理性的意志发为理性的行动。
其次,我学过一些生物学和心理学,“自由”这观念常和“生展”联在一起。一般生物(连人在内)都有一种本性,一种生机。他们的健康与否就要看这本性或生机能否得到正常的合理的发展,如果得到正常的合理的发展,我们说他们能“自由发展”。自然的发展通常是自由的发展。一种生物如果不能自由发展,那必定由于有一种不自然的压力在压抑它、阻止它,例如一棵花生芽出土,就被石头压起,逼得它不能自由发展,因而圈曲衰萎。这个意义的“自由”是与“压抑”、“摧残”相对立的。我拥护自由主义,其实就是反对抑压与摧残,无论那是在身体方面或是在精神方面。我主张每个人无牵无碍地发展他的“性所固有”,以求达到一种健康状态,不消说得,“自由”的这两个意义是相因相成的,奴隶离不了压抑,能自主才能自由发展。谈到究竟,我所了解的自由主义与人道主义(humanism)骨子里一回事。
本着这个了解,我在文艺的领域维护自由主义。
第一,文艺应自由,意思是说它能自主,不是一种奴隶的活动。奴隶的特征是自己没有独立自主的身份,随在都要受制于人。就这个意义说,人都多少是自然需要的奴隶,脱离不掉因果律的命定,没有翅膀就不能高飞,绝饮食就会饿死,落在自然的圈套,便要受自然的限制。唯有在艺术的活动方面,人超脱了自然的限制,能把自然拿在手里来玩弄、剪裁它,重新给予它一个生命与形式。而他的这种作为并不像饮食男女的事有一个实用的需要在驱遣,他完全服从他自己的心灵上的要求。所以艺术的活动主要地是自由的活动。大哲学家如康德、大诗人如席勒,谈到艺术时,都特别着重它的自由性。这自由性充分表现了人性的尊严。在服从自然限制而汲汲于饮食男女的营求时,人是自然的奴隶;在超脱自然限制而自生自发地创造艺术的意象境界时,人是自然的主宰,换句话说,他就是上帝。人的这一点宝贵的本领我们不能不特别珍视。
我所要说的第二点与这第一点正密切相关:文艺的要求是人性中最宝贵的一点,它就应有自由的生展,不应受压抑或摧残。人性中有求知、想好、爱美三种基本的要求。求知,才有学问的活动,才实现真的价值;想好,才有道德的活动,才实现善的价值;爱美,才是艺术的活动,才实现美的价值。一个完全人在这三方面都应该有平均的和谐的发展,所谓“实现人生”就是实现这三方面的可能性。如果因为发展某一方面而要摧残另一方面,那就是畸形的发展,结果就要产生精神方面的聋子瞎子。一个人在精神方面是聋子瞎子,他就不健康,他也就不是一个自由人,因为像一棵被石头压住的花草一样,他没有得到自由的生发。就这个意义说,文艺不但自身是一种真正自由的活动,而且也是令人得到自由的一种力量。西方人常说,艺术是使人自由的(artisliberative),而不带工业性的艺术如音乐图画文学之类通常也冠上“自由的”(liberalarts)一个形容词。这“自由的”和“解放的”有同样的意义。艺术使人自由,因为它解放人的束缚和限制。第一,它解放可能被压抑的情感,免除弗洛伊德派心理学家所说的精神的失常。其次,它解放人的蔽于习惯的狭小的见地,使他随在见出人生世相的新鲜有趣,因而提高他的生命的力量,不致天天感觉人生乏味。
从以上两点看,自由是文艺的本性,所以问题并不在文艺应该或不应该自由,而在我们是否真正要文艺。是文艺就必有它的创造性,这就无异于说它的自由性,没有创造性或自由性的文艺根本不成其为文艺。文艺的自由就是自主,就创造的活动说,就是自主自发。我们不能凭文艺以外的某一种力量(无论是哲学的、宗教的、道德的或政治的)奴使文艺,强迫它走这个方向不走那个方向;因为如果创造所必需的灵感缺乏,我们纵然用尽思考和意志力,也决定创造不出文艺作品,而奴使文艺是要凭思考和意志力来炮制文艺。文艺所凭借的心理活动是直觉或想象而不是思考和意志力,直觉或想象的特性是自由,是自生自发。这并非说,文艺可以与人生绝缘,它其实就是人生的表现,人生好比土壤,文艺是这上面开的花,花的好坏有赖于土壤的肥痔,但是花的生发是自然的生发,水到渠成,是怎样人生的观照就产生怎样的文艺。我们不能凭某一个人或某一部分人的道德的或政治的主张来勉强决定文艺生展的方向。在历史上屡次有人想这样做―例如柏拉图、中世纪耶稣教会以及许多专制君主和野心政客―以为文艺走某一方向便合他们的主张或利益,于是硬要它朝那个方向走,尽钳制和奸污之能事,结果文艺确是受了害,而他们自己也未见得就得了益。因此,我反对拿文艺做宣传的工具或是逢迎馅媚的工具。文艺自有它的表现人生和怡情养性的功用,丢掉这自家园地而替哲学宗教或政治做喇叭或应声虫,是无异于丢掉主子不做而甘心做奴隶。损人利己是人类的普遍的劣根性,宗教家和政治家之流要威迫利诱文艺家做他们的奴隶,或属情理之常;而文艺家自己却大声嚷着:“文艺本来只配做宗教、道德和政治的奴隶;做奴隶是文艺的神圣的义务!”这就未免奴颜屈膝而恬不知耻了。
山水诗与自然美
山水诗是中国诗歌中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所谓“山水”泛指大自然界的事物,所以涉及自然美的问题。这是近来学术界所殷切关心和热烈讨论的一个问题。问题的症结在于山水诗乃至于一般自然美是不是反映社会基础的意识形态,有无阶级性。我的回答是肯定的。
问题的这种提法会遭到这样一种反对论调:山水诗只反映自然美,与自然美不是一回事,山水诗的美是艺术美,自然美不是艺术美,不能相提并论。关于这一点,我在参加美学讨论中已一再表示过我的意见,这里不准备复述,只需提出我的基本论点:第一,艺术是一种反映社会基础的意识形态,在阶级社会里有它的阶级性,这是马克思主义者所公认的。山水诗作为诗歌艺术中的一种类型,当然也就不能是例外。其次,诗人在山水诗里反映他所欣赏的自然美,如果承认自然美在他的诗里反映出他的意识形态或阶级性,就必须同时承认在他写诗之前,在他的欣赏意识里就先已或多或少地反映出他的意识形态或阶级性,诗里所反映出的自然美和诗人先在欣赏中所意识到的自然美只能有程度上的分别,不能有本质的分别。不可能他在欣赏中所意识到的自然美没有意识形态性或阶级性,而在他的作品中就无中生有地突然显出意识形态性或阶级性。总之,人不感觉到自然美则已,一旦感觉到自然美,那自然美就已具有意识形态性或阶级性。换句话说,人的意识形态性或阶级性在那感觉过程中便与自然景物由对立而统一,这统一体反映了自然,也表现了他自己,美就在这个统一体上。至于人所感觉到的自然美之外,是否还有一种非意识形态性的无阶级性的早已存在的纯然客观的“不依人的意识而转移”的“自然美”呢?以蔡仪同志为代表的美学家们说有这样一种纯然客观的“自然美”,我说没有,这就是目前争论的分歧点所在。
先摆事实。如果承认“美”是自然事物原已有之的一种属性,那么,它就应该像自然事物的其他属性如“大小”、“轻重”、“红白”之类一样,可以用科学器具来测量和分析;而“美”这个属性尽管在许多艺术品和自然景物上面可以感觉到,任何科学却不能像测量分析红色那样来把美这个属性测量出来,分析出来。这就证明它不是什么一种纯然客观存在的自然属性。单靠自然不能产生美,要使自然产生美,人的意识一定要起作用。自然美也好,艺术美也好,都是主观与客观的辩证统一的产品。
从历史发展看,在人类社会出现以前,自然就不能有所谓美丑。美是随社会的人出现而出现的。自然本来是与人相对立的。人自从从事劳动生产、成了社会的人之日起,自然就变成人的实践和认识的对象,成为人所征服和改造的对象,成为为人服务的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只有到了这个时候,自然才开始对于人有意义,有价值,有美丑。人为什么感觉到自然美?马克思曾经反复说明过,这首先是由于人借生产劳动征服了和改造了自然,原来生糙的自然就变成了“人化的自然”,它体现了人的“本质力量”,满足了人的理想和要求,人在它身上看到他自己的劳动的胜利果实,所以感觉到快慰,发现它美。这是最原始的也是最本质的美感经验。
所以在起源阶段,美与用总是统一的。从石器时代起,自然事物就已出现于艺术品(主要是手工艺品如生产工具、斗争工具、生活日用品、装饰品之类),而这些在艺术品中出现的自然事物,总是与作者所属部落的生产方式或职业有关。渔猎民族的艺术运用自然事物为“母题”时,那些事物总是与渔猎生活有关,例如法国玛德伦(LaMadaleine)岩洞中的壁画就是专画当地原始部落的狩猎对象,特别是鹿。猎人在所住岩洞里画他们所获得的猎物,一则是庆功,一则是研究猎物形态,增进狩猎的知识和技能。这样的事例是不胜枚举的,可以参看谷鲁斯的《艺术起源》、普列汉诺夫的《论艺术的公开信》之类讨论原始艺术的著作。自然事物在中国艺术中出现得很早很广泛,也与中国民族的农业生活有关。
人欣赏凭自己劳动实践所征服和改造的自然,因为这种“人化的自然”体现了人自己。关于这个道理,黑格尔说过一段很精辟的话:
人有一种冲动,要在直接呈现于他面前的外在事物之中实现他自己,而且就在这实践过程中认识他自己。人通过改变外在事物来达到这个目的,在这些外在事物上面刻下他自己内心生活的烙印,而且发现他自己的性格在这些外在事物中复现了。儿童的最早的冲动就有要以这种实残活动去改变外在事物的意味。例如一个小男孩把石头抛在河水里,以惊奇的神色去看水中所现的圆圈,觉得这是一个作品,在这作品中他看出他自己活动的结果。这种需要贯串在各种各样的现象里,一直到艺术作品里的那种样式的在外在事物中进行自我创造。①
这个很浅显的比喻可以适用于一切对自然的欣赏和艺术创造。这里所说的水纹是自然,是“人化了的自然”,所以就是雏形的艺术作品。那小孩“以惊奇的神色去看”这水纹时,他所经历的正是欣赏自然美。能否说这水纹的美是纯然客观存在的,无论有没有那抛石的小孩,也无论是对那小孩或对其他任何人,它都一律是那样美,就像它一律是那样圆呢?我想不能这么说,因为那小孩之所以感觉到水纹美,是由于他“在这作品里看出他自己活动的结果”,那水纹不是单纯的水纹,而是有那小孩自己在里面。我们不能脱离那实践的小主人,而孤立地抽象地说那水纹美。
人在觉得自然美时,那自然里一定有人自己在内,人与自然必然处于统一体。这种统一在艺术发展史中采取过各种不同的形式,最重要的有神话、寓言以及中国过去诗论家所说的“比”和“兴”。这些形式有一个基本共同点,那就是拿人和自然事物做比拟而见出其中某种类似或暗合,它们都运用不同程度的人格化和象征手法。
关于神话,马克思说得最精辟:“任何神话都在想象里并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加以形象化。”神话是“在人民幻想中经过不自觉的艺术方式所加工过的自然界和社会形态”。它是“艺术的土壤”。马克思的这番话是就希腊神话说的,虽不适用于一切民族的神话,却适用于多数民族的神话。中国神话中的天神地抵、雨师风伯、神龙、共工、女蜗等,也和希腊的神一样,都是人对于自然力不自觉的艺术加工,而这种加工的方式都是凭借幻想,对自然加以人格化。每种神往往不仅代表一种自然力,而且还象征人的某一种品质、活动或职业。神话体现了原始民族对自然的认识,它把自然的力量和人的生活杂揉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人与自然的统一体,一种雏形的艺术作品。原始民族所认为美而加以歌咏和刻画的正是这经过“不自觉的艺术加工”以后的统一体,体现了他们的意识形态的统一体,而不是未经艺术加工以前的那种生糙的自然。
寓言比神话后起,它的形成方式却与神话有些类似。寓言不限于自然,就涉及自然时来说,它也是在自然现象与人事之中看到某种类似或暗合,于是就借自然现象来暗寓人事,在这过程中自然也往往经过人格化。像《伊索寓言》之类寓言大半以动物为主角,但是也有些寓言以山水、风雨、日月之类自然现象为主角,例如庄子《秋水》篇里的河伯与北海若就是把河与海加以人格化,来比喻大小相对的道理。寓言不同于神话的主要有三点:第一,神话是全民族对于整个自然界的艺术加工,往往成为一个完整的系统,而寓言则由个别作者注意到零星人事与零星自然现象的暗合,没有完整的系统;其次,神话是对自然现象的不自觉的艺术加工,寓言则是对自然现象的自觉的加工,嵌合的痕迹往往很明显;第三,神话的出发点是自然,从自然里看到人事的意蕴;寓言的出发点是人事,借自然来对人事加以形象化。尽管有这些不同,寓言也还是人事与自然的统一,自然并不因它本身而有意义,而是因它与人事发生了关系而有意义。
神话和寓言都是运用比喻的。比喻有隐显之分。显喻是比较明显、一望而知的比喻,例如“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拿太阳比毛泽东,这是明白易晓的。隐喻是暗含的往往有待玩索才能见出的比喻,例如毛泽东同志的《沁园春・雪》里“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烧”,可以理解为隐喻革命胜利后的美丽远景。中国过去诗论家所说的“比”和“兴”所指的就是显喻与隐喻。孔颖达在《毛诗注疏》里说得很清楚:“比之与兴,虽同是附托外物,比显而兴隐。”其实比与兴,显喻与隐喻,只是程度上的分别,就实质说,它们同是用物态比拟人的情感思想和活动。它们是形象思维的一种方式,在《诗经》中最常用,在后来山水诗中也是一种主要的手法。姑举《诗经》第一篇《关唯》为例来说明:
关关雄鸡,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述。
这是一篇歌颂新婚欢乐的诗,头两句是自然,后两句是人事,表面上是两回事,实际上是统一体。“关关维鸡”两句因“窈窕淑女”两句而得到意义,“窈窕淑女”两句因“关关雌鸿”两句而得到具体生动的形象。这里的自然如果不和人事发生关系,对于人就没有意义。诗人感觉到对对水鸟歌唱的美,是就男欢女爱的角度去看的。鸟歌表现了人情。
趁便可以略谈一下美学界所争辩的“移情作用”。上引《关维》诗已略见“移情作用”,为了说得明白一点,我们再举毛泽东同志的《沁园春・雪》里的几句词来分析: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烧。
一些词语本来是表达人或动物的一些活动(舞、驰)、意念(欲、试比)和情态(红装素裹、妖烧),现在却用来描写冰雪中的山和原,把死的东西写成了活的东西。这种现象就是美学家所说的“移情作用”。就移情作用说所要解释的现象(死的成了活的,物态成了人情)来说,它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不是反对者所能否定掉的;就立普斯、谷鲁斯等人对这种现象所作的解释(人把自己的情感、思想、活动等移注到物里面,物于是才显得具有情感、思想、活动等)来说,它无疑地是主观唯心主义的。其实这种现象还是就自然现象和人的情感、思想、活动等做比拟,属于上文所说的显喻或隐喻。在移情作用中人与自然也是处于统一体。
歌咏自然的诗大半有这种移情作用,值得进一步就这种现象探讨一下。再举毛泽东同志的《沁园春・雪》为例来说明。就《雪》的词题来看,这首词显然也属于歌咏自然的范畴,但是毛泽东同志所歌咏的是否就止于自然呢?全词分上下两闽,歌咏自然(冰天雪地的北国风光)的只在上闽,下闽却写人事(革命领袖的伟大胸襟和抱负),布局很像上文所引的《关唯》,上下两闽也是千灯相照、互映增辉的,上闽因与下闽统一,雪中的山河原野便不只是单纯的自然,而是有毛泽东同志自己在内,有他的伟大胸襟和英雄气概在里面,使山川原野像人那样活,显出既雄伟而又妖烧的气象。这也还是移情作用的范例。毛泽东同志在凭眺冰雪山川而写下他的感受时,他当然是在欣赏自然美。他所见到的自然美是否有他自己在内,有他的胸襟气概在内呢?还只是一种早已存在的纯然客观的“不随人的意识而转移”的自然属性呢?换句话说,这美是在冰雪山川和毛泽东同志的胸襟气概的统一体上,还是只在冰雪山川本身呢?我持前说,即主客观统一的说法,而持后说(美为单纯的客观属性)者说我的看法还是主观唯心主义。这个帽子似乎还压不倒我,因为后说如果正确,毛泽东同志写《沁园春・雪》时所感受到的那种自然美就应该与你和我或任何人所能感受到的完全一模一样,写出来的作品也不能说有什么意识形态性或阶级性,而事实似乎并不如此。
以上只是泛论自然美以及反映自然美的诗歌。反映自然美的诗歌,像我们所见到的,从《诗经》就已开始,它们不一定都可称为山水诗。山水诗作为一种诗歌体裁或类型,是特定历史环境的产品。早期诗歌在各民族中大半都从叙述动作开始(史诗、民歌等),偶尔涉及自然事物,大半只把它作为背景、陪衬或比喻。到了山水诗,自然便由次要的地位提升到主要的地位,绘画的发展也有类似的情形。在中国,山水诗是从晋宋时代陶潜、谢灵运等诗人才形成诗歌的一种特定类型。到了唐朝王维、孟浩然、韦应物等诗人,山水诗就达到了它的成熟期,在诗歌中成为一种强有力的传统,由唐宋一直到明清,几乎没有一位重要的诗人没有写过大量的山水诗。
山水诗何以从晋宋时代起形成了特定的类型?如果把这问题弄清楚,我们就可以认识到山水诗的意识形态性和阶级性。山水诗盛行于晋宋时代,主要的原因在于社会基础的剧烈的转变。晋宋是汉民族统治中原的长期统一的局面(周秦汉魏),在北方外族侵凌之下,开始土崩瓦解的时代。当时汉族的统治政权偏安江左,社会经济处在动荡不宁的状态,诗人所隶属的士大夫阶级对这种局面束手无策,傍徨不安,而且统治阶级内部也经常互相倾轧,多数人抱着很浓厚的“出世”思想。这时候佛教刚传到中国不久,就盛行起来,士大夫阶级整天地清谈佛老,把这看作一件风雅事。他们认为尘世是腐浊,“出世”才是“清高”。出世的途径有两条:一条是清谈佛老,另一条是“纵情山水”(这多少也还是受到佛老二家的影响,佛老都讲清静无为,名山都由他们占住)。所谓“出世”就是逃避现实。这种逃避在过去还另有一个风雅的称号,叫做“隐逸”。“隐逸”的理想由来已久,不过在晋宋兵荒马乱的时期,提得特别响亮。山水诗人大半都是以“隐逸”相标榜的。例如山水诗的大师陶潜就被称为“隐逸诗人之宗”。山水诗反映了当时动荡社会中士大夫阶级与现实生活的矛盾。
其次,与社会动荡密切相关的是中国文化到了晋宋时代开始转向颓废。在各民族文化转向颓废的时期,在文艺领域的表现总是轻内容而重形式技巧,形式技巧总是由成熟转到纤丽。晋宋不只是山水诗的奠定时期,而且也是诗歌散文都竭力讲究声律词藻的时期。山水诗的盛行与声律词藻的追求有密切的联带关系,一则由于技巧的发达,诗歌可以克服德国莱辛所说的用语言描写事物静态的困难,二则由于诗人所崇尚的艳丽色泽可以从自然景物中大量吸取。这个关系,刘舞在《文心雕龙》的《明诗》篇里说得很清楚:
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竞也。
这种追求声律词藻的倾向在谢灵运、谢眺等人的诗里是很明显的,陶潜是例外。
总之,山水诗作为一种类型在晋宋时代奠定,是有它的社会历史根源与阶级根源的。它反映了当时士大夫阶级对紊乱腐浊的市朝政治生活的逃避,也反映了文艺在颓废时期对形式技巧的追求。晋宋以后,山水诗之所以流传不绝,不外两个原因。第一,中国长期处在封建社会,社会经济政治方面的矛盾和士大夫阶级与现实的矛盾也是长期存在的,文人要逃避市朝作山林隐逸的原因也是长期存在的,所以社会动荡愈剧烈的时期往往也是山水诗愈抬头的时期。唐朝几个有代表性的山水诗人如王维、孟浩然等都经历过安史之乱,亲尝过流离播迁的苦楚。山水诗到了颓废时期便蜕变为南宋的“咏物”词,受社会动荡的影响就更明显。
其次,在文艺领域里,特别是在中国长期封建社会中,传统的影响是特别顽强的。一种体裁或风格既已奠定,就成为一种风尚,一种传统,尽管时过境迁,还本着习惯势力,长久维持它的统治地位,山水诗就是如此。许多诗人都认为既然是诗人,就得追踪陶、谢、李、杜,就得学他们做山水诗。山水诗之所以能成为风尚和传统,也有它的阶级根源。如上文所说过的,纵情山水本是士大夫阶级的逃避主义,没有什么光荣。但是士大夫阶级为了替自己抹粉,来抬高自己的身价,就以“山林隐逸”互相标榜,大肆宣扬,说这是高人雅士的“清高”和“风雅”。于是爱好山水和写山水诗就成为封建时代骚人墨客中的一种风气,名士的一种招牌,甚至成为粉饰太平的一种点缀。历代专制君主下诏求贤,都特别注意“山林隐逸”。一种现象往往转化到它自己的对立面,“山林隐逸”本是摆脱“名缓利锁”的一种途径,后来却变成沽名养望、猎取高官厚禄的一种法门。《新唐书・卢藏用传》所记终南捷径的故事很可以说明这一点:
司马承祯尝召至阔下,将还山,藏用指终南曰:“此中大有佳处!”承祯徐曰:“以仆视之,仕宦之捷径耳!”藏用惭。
卢藏用就是由隐居终南而登显宦的,所以司马承祯当面用“仕宦捷径”来讽刺他。在此以前,南齐孔稚硅在《北山移文》里对“以退为进”的“山林隐逸”也进行过辛辣的讽刺。可见这套“登龙要术”在中国士大夫阶级中流传已久。这和隐逸理想与山水诗的长久流传是有密切关系的。
提起终南山,我们不免联想到唐代山水诗的祖师王维。王维除掉在蓝田县有惘川别业以外,在终南山还有他的“茅屋”。他是否也走过“终南捷径”呢?这位“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绝尘累”的“时辈许以高流”的高人雅士,据说也曾请托皇亲歧王介绍,穿起教坊子弟的锦绣衣服,抱着琵琶混进一位贵公主的第宅,在她的宴会上唱《郁轮袍》,得到了她的赏识,由她说情,才登进士第。可见他的“屏绝尘累”并非出自本心。我们要了解王维,只读他的《惘川山水杂咏》是不够的,还须读他的集中大量的“应制”诗。他写过像《竹里馆》那样自鸣风雅的诗:“独坐幽草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也写过《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那样歌颂帝王排场的诗:“九天闻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硫,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充龙浮”把这两类诗对照来看,就可见出像以王维为代表的山水诗人往往是有两重人格的,他是一位尚书右垂而兼大地主,同时也是一位“独坐幽草里,弹琴复长啸”的佛教徒。他有“清高”、“风雅”的一面,也有庸俗的热中于高官厚禄的一面,前一面只是后一面的掩护,所谓“身寄江湖,心存魏网”,就是这个意思。王维和后来许多山水诗人往往很像《红楼梦》里的妙玉。山水诗和山水画是密切结合的,山水诗人大半同时是山水画家。这个传统是由王维开端的。诗画结合并不是一件易事。德国启蒙运动家莱辛在《拉奥孔》里曾提出诗画异质的论点。他认为诗用语言为媒介,语言是在时间直线上承续的东西,所以较宜于叙述在时间上承续的动作;画用颜色线条为媒介,颜色线条是在空间平面上绵延的东西,所以较宜于描绘在空间平面上绵延的物体静态。换句话说,诗不宜于描写静态,如果要描写,就需把静态化为动作;画不宜于叙述动作,如果要叙述,也须把动作化成静态。专就媒介技巧来说,莱辛所指出的诗画间的矛盾确实是存在的。王维克服了这个矛盾,这证明诗与画在技巧方面的发展已达到高度的成熟。由于他克服了这个矛盾,他就能把“诗意”带到画里,使画的意蕴更深永,同时也把“画境”带到诗里,使诗的形象更丰富,更精妙。从此中国画和中国诗都别开一境,这个功绩毕竟是不可磨灭的。
山水诗所表现的也并非单纯的客观自然,而是有诗人自己在内的。山水诗所用的手法大半属于中国传统诗所用的“兴”或隐喻,用自然事物的某一“镜头”隐喻诗人自己的情趣或观感。就在这个意义上,山水诗一般有它的意识形态性或阶级性。姑举王维的两首短诗为例: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鹿柴》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尊。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辛夷坞》
这是两首典型的山水诗,表面上很客观,好像只各托出一种画境,但是毕竟有诗人自己在里面。这首先见于诗人对事物注意的总的倾向,不在于热闹的现实生活,而在于“世外桃源”,在于一些孤独幽静的景物;其次见于诗人在事物的这种“静趣”里,仿佛如鱼得水,独乐其乐;第三见于诗人在这类孤独幽静的景物里见出他自己性格的化身,他的隐逸理想的体现。杜甫的《佳人》:“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也恰好说明这三点。
山水诗是有闲阶级的产品,它还有意无意地炫耀有闲阶级的“清福”。写山水诗的总是由城市“遁世”出来的士大夫阶级,而不是本来居山居水的劳动人民。中国的民歌,从《国风》《子夜歌》一直到最近的新民歌,也不断地歌颂自然,但是总是遵照着比较健康的传统,把自然作为人事的背景、陪衬或比喻,从来不让自然垄断全剧场面,也从来不宣扬隐逸遁世的思想,像山水诗那样。我们要把山水诗和一般歌颂自然的诗区别开来,就是为着这个道理。
爱好山水诗的趣味毕竟是文人的趣味,打个不大体面的譬喻来说,很类似过去没落阶级的人提着画眉鸟笼逛街。对于这种趣味,我是个“过来人”,颇知其中奥妙,所以敢这样说。但是这样说,并不等于说山水诗就该全盘否定,也不等于说现在劳动人民就不能从山水诗里发现一些可爱好的东西。我企图揭示山水诗反映文人逃避现实这一个最本质的方面,为了要突出论点,也可能说得过火一点。劳动人民对于过去文人在山水诗中所得到的那种乐趣(隐逸闲适的乐趣)实在是隔膜的,而且也应该是隔膜的。但是山水诗对于大自然的美景胜境毕竟揭示出一些方面,这是现在劳动人民还可以欣赏的。其次,像上文所说过的,山水诗在一些大诗人手里,往往见出诗歌技巧的高度成熟,对于我们建立新诗歌的形式和技巧也许可以提供一些经验。
答青年同志们的来信
最近一两年以来,我经常接到全国各地的青年同志们来信,提出一些关于学习美学方面的问题。这些问题可以归纳成两项:一项是怎样学习;一项是学习些什么,读些什么书。有些人还托我代购美学书籍或函索我的讲稿。对于这些来信我总是尽量抽工夫回答,但是信来得多,我的工作有时很忙,也有搁下来就忘记作复的。至于作复的也大半在匆忙中不能详细地说,恐怕也不能满足来信者的要求。对于这种情形,我一方面看到同志们要求学习美学的热情很高而且很广泛,为我国美学发展的光明前途感到喜悦;另一方面也觉得我应该多帮助这些不耻下问的朋友们,而我的工作条件又不容许我有问必答,不免辜负他们的期望,心里也觉得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因此我想就我所知道的来做一次总的回答。这封回信大半从个人有限的经验出发,说的很难周全,仅供参考而已。
先谈第一项怎样学习的问题。
很多青年同志们向我表白心情,说自己对美学有很浓厚的兴趣,但是自觉基础不好,知识有限,恐怕难学得好,美学好像是一种高深莫测的学问。我看首先要打破这种顾虑,树立信心。欣赏文艺,爱好一切美好的事物,这愈来愈多地成为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一项重要活动。我们对于审美,每个人都有一些亲身的经验。一部电影、一部小说、一场戏、一朵花、一把茶壶、一个英雄人物,或是一个微小的举动,诸如此类的事物经常引起我们的美感。我们也经常不满意或是嫌厌一些其他事物,嫌它们丑。这就是我们学习美学所必有的而实际上也都有的感性基础。所谓美学并不是什么高深或神秘的学问。它所要做的事就是把感性经验提高到理性认识,从知其美进到知其所以美,从亲身经验的美感现象进一步追求美的本质或规律,例如说从感觉到一朵花美,进一步分析这种感觉有什么特点,这朵花和旁的花或旁的事物比较起来,何以特别显得美?一朵花的美和一首咏花诗的美或一幅以花卉为题材的绘画的美是不是一回事?究竟是哪些条件使得一件事物美?为什么同是一件事物,某些人觉得美,某些人觉得不很美甚至于丑?美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它和真与善有什么联系又有什么区别?人为什么爱美?美对于人有什么意义?怎样才能把事物弄得更美一点,把生活弄得更美一点?我想,对这些问题如果得到圆满的答复,美学就算学得不坏了。回答这些问题,就是把感性认识提高到理性认识,就是建立美学观点。每个人都是一个审美者,每个人在这个基础上进行一些比较、分析和综合的思考工作,每个人就都可以成为一个美学家。
照这样看,美学是不难学的。可是许多美学论文和美学书籍为什么那样难懂?这里过错有时在作者,他们研究美学是单从书本出发的,单从概念出发的,他们没有把理论建筑在亲切的感性经验的基础上;他们自己没有想清楚,就说不清楚,当然也就无法叫旁人听清楚。过错有时也在读者,对于比较、分析和综合的思考工作,或是基本知识不够,基本技能训练不够;或是耐心不够,虚心不够,诚实不够,或是兼而有之。
在这里我只向读者或初学美学者谈一些基本要求。刚提到的耐心、虚心和诚实,是一切科学研究工作者所必具有的美德,但是这是提高思想觉悟的问题,在这方面不必由我来谈。我只谈基本知识和技能的问题。
关于美学方面的基本知识,首先要注意的是感性认识范围的逐渐扩大。美学的主要对象是文艺。在我们的百花齐放的国家里,可接触到的文艺现实是极其丰富多采的,应该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多看文艺方面的作品、演出和展览,细心玩索体会,要求自己辨别好坏美丑,培养自己的审美能力。如果有可能,自己在某一两门艺术里进行一些创作,对创作有一些亲身的体会,那就远比只知欣赏强,而且会大大提高欣赏的能力,也会大大提高对艺术本质的认识,会在其中发现一些美学问题。在广泛接触现实文艺的基础上,我们下一步就应该选择自己比较熟悉和比较爱好的一门或两门艺术,进行顺历史发展次第的研究。这一方面是为了在亲身学习经验中培养历史发展的观点,这不但会扩大研究资料的范围,更重要的是因为历史观点是研究社会科学的唯一正确的观点;另一方面是为了古典遗产的批判继承,吸收一些有用的旧的东西,以便更好地建立新的东西。这种顺历史发展的线索研究文艺作品的工作,首先当然要从本国的入手,然后设法顺序学习这一两门文艺在西方主要国家里的发展概况。
在设法逐渐扩大对于文艺的感性认识范围之中,我们就会逐渐发现一些问题,举诗为例来说吧,诗的语言何以和散文的语言不同?这不同在多大程度上决定于内容?在多大程度上决定于传统的民族形式?诗的形式何以经常在变?诗所产生的美感究竟是来自形式、内容,还是内容与形式的统一体?何以有些诗在社会基础彻底变革了之后仍为广大人民所共同爱好?何以有些诗只是某一时期或某一阶层的人才爱好?如此等等。这些问题都要牵涉到美学上的基本问题。美学像其他科学一样,是为解决问题的。有问题待解决,一门科学才有存在和发展的基础。如果你心中对审美活动没有任何问题,你对美学就还没有真正的需要,也就不会真正感觉到兴趣。你之所以没有问题,并不是客观方面真正没有问题,而是因为你还真正是“一窍不通”;你之所以还是“一窍不通”,不是因为你书读得少,而是因为你是懒汉,对许多摆在眼前的事物根本不加思考,因而也就还没有培养起独立思考的能力。我认为学习美学或是任何其他科学,首先就要打通这一关:扩大眼界,发现问题,并且力求自己解决问题。这就是说,在阅读美学书籍之前,你最好心里有了一系列问题,而且对这一系列的问题多少已有了自己的看法(尽管是不成熟的),在这个基础上去读书,书就容易读得进去,书对于你才是有的放矢,才能有所启发。结合书中的看法来比较你原有的看法,看看有哪些类似,有哪些不同,有哪些看法是你从来就没有想到的,这样进行比较分析,你就会发现愈来愈多的问题以及你原来还不知道的解决问题的角度和方法,你的思考就会逐渐深人,你的美学水平也就会逐渐提高。
学美学单靠自己思考是不够的,当然也要阅读一些书籍。美学不是一门孤立的学问,单靠阅读美学书籍,也决不能学通美学。这就要牵涉到读者来信所询问的第二项问题:学习些什么?读些什么书?
我不打算在这里开出一个庞大的书目。这不但是不必要的,而且对于初学者是有害的,因为它会使人望洋兴叹。我在这里只提出最基本的要求。根据我自己的经验,多读第二手资料(即原著的转述或发挥)往往不但是浪费时间,而且容易造成思想的混乱。因此,我所提的大半限于最重要的经典性的原著,只偶尔涉及转述性或阐明性的书籍。
关于理论基础的训练,首先是对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掌握,因为只有根据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才能建立起正确的美学观点。我假定我们的读者都已学过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哲学,只谈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关于文艺理论和美学的著作。我们已有了几种马克思、恩格斯论文艺的选本。最近曹葆华同志译的一种《马克思恩格斯论艺术》是比较有用的。每个学美学的人都应该找到一部,作为长期细心钻研的经典性的指示。不过这部书也有些毛病,例如在编排方面很庞杂,大半是割裂原文,断章取义,看不出与上下文的联贯,而且一段同时涉及许多问题的文章被勉强纳在某一类的鸽子笼里,也会限制读者的思路;译文也有生硬或错误的地方,有待改进。我认为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美学观点,必须从经典原著里去学习。在这方面真正重要的首先是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一哲学手稿》(其中论劳动异化和共产主义远景两章是马克思主义美学思想的奠基石);其次是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里以及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里关于基础和上层建筑以及社会分工所建立的一些原则;第三是列宁的《党的组织和党的文学》和评论托尔斯泰的几篇文章;第四是毛泽东同志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对这几种经典著作必须掌握全文,熟读深思,不应满足于选本中的一些割裂开来的段落。特别是马克思的早年著作一般是很难懂的,但是如果就全书上下文联贯起来看,有些难J的地方是可以经过反复思考而真正弄懂的。读割裂开来的段落就难做到这一点。
其次应该学习的是美学史。美学作为一门独立的科学,虽然还不过两百年左右,但是美学思想在中国和西方都有很长久的历史。学习美学史,我们就会认识到美学思想的发展,就会知道我们现在所碰到的和要解决的一些美学问题已经由过去许多思想家摸索过,争论过;他们走了一些弯路,也走了一些正路,积累了许多有益的经验。这些知识对解决我们当前的美学问题是大有帮助的。我们要当美学的家,就要理清美学的家当,不必一切都凭空起炉灶,或是再走前人所已走过的弯路。中国美学史正由有关院校在整理资料,计划编写中。西方美学史我所看过的还是克罗齐和鲍申葵所写的两种,根据比较确凿,自己也有些见解,尽管这些见解有时很偏,但都不难读,特别是鲍申葵的。比较近的基尔博特(Gilbert)和库恩(kuhn)的《美学史》,材料搜集得不少,但是介绍得很杂乱,分析很差(这书原著用英文,有俄文译本)。有些美学教科书里也留出一部分来讲美学史,我看过两三种,都嫌简略,很少能把问题讲透。我自己在针对中国初学者的需要,编写一部《西方美学史》,附带编选一部《西方美学史资料》,希望在1962年秋季完成。不过学习美学史,最重要的途径还是通过经典著作来学。在西方,美学著作虽是浩如烟海,真正在历史上起重大影响的只有几部著作,例如柏拉图的《文艺对话集》、亚理斯多德的《诗学》、康德的《判断力批判》和黑格尔的《美学》。康德和黑格尔的著作都比较难懂,特别是从译文去理解,困难更大。因此,对有志在美学方面深造的人来说,学习一两种西方语言,能达到自由阅读的程度,是非常必要的。多学会一种外国文,就等于多长了一副眼睛,有多占领一块土地的可能。
以上所举的四种马克思主义的文艺理论和美学的经典著作和四种西方美学史的经典著作是学习美学者所必须掌握的“当家书”。此外当然还有一些次要的富于启发性的书,例如贺拉斯的《论诗艺》、布瓦洛的《论诗艺》、狄德罗的论美和论戏剧的著作、莱辛的《拉奥孔》、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生活与美学》、普列汉诺夫的《艺术与社会生活》等等,或是已出单行本,或是散见于《文艺理论译丛》和《译文》及其后身《世界文学》里,读者宜设法搜来作为经常阅读和参考的资料。
美学要牵涉到一些其他科学。其中最重要的有两种。一种是哲学史,因为美学过去一直是隶属于哲学的,要了解一个思想家的美学观点,就必须知道他的哲学出发点。苏联科学院出的《哲学史》一、二两卷可以参考。其次是心理学,因为美学要研究的审美活动的欣赏和创造两方面,都涉及心理学的问题,可以说,不懂得心理学,就不可能懂得美学。这方面近来出的书不少,究竟哪一种比较合适,还要请教心理学专家。我过去学的都是西方资产阶级学者写的,也想不出哪一本较好。在我学习的年代,美国伍德华兹(Woodworth)写的《心理学》和英国麦独孤(Mcdogall)的《变态心理学大纲》是比较流行的,现在恐怕已经过时了。法国里波(Ribot)论形象思维的《创造的想象》和德拉库瓦(Delacroix)的《艺术心理学》虽都是几十年以前的老书,却都还值得学习。
无论是谁,无论学的是哪一种科学,在前进的途程中都会经常感觉到由于这门或那门知识的缺乏,造成这样或那样的困难。这是一般规律。各人应该根据自己的需要和条件,努力随时填补自己所必须填补的空白点。在学习上不可能等到万事俱备,再乘东风。每个人的基础都不是生来就有的,都是由日积月累来的。只要有上文所提到的耐心、虚心和诚实,旁人能积累得来的我们也就能积累得来。稳扎稳打,就一定会成功。“望洋兴叹”的怯懦心情以及希望“-毗而就”的急躁情绪,对学习是有害的。
我敬祝无数热情学习美学的青年同志们再接再励,勇猛前进,每个人争取在我们行将建立的美学大厦里放下一块奠基石或是砌上一块砖瓦!这就是我对诸位的新春祝贺!
漫谈说理文
《人民文学》一向侧重文艺创作,很少登载说理文;我一向不会文艺创作,只写些说理文,以为《人民文学》不要说理文,所以对它一直无所贡献。近来《人民文学》却邀我写一点散文,并且鼓励我说:“形式内容均不拘,你可以选你所熟悉而又感兴趣的题材写。”照这样看,《人民文学》不用说理文的想法是我的一种误解。这种误解或许不只我一个人有,因为确实很有一部分人是把实用文(包括说理文)和艺术文(包括诗歌、小说、剧本、描写性和抒情性的散文之类公认的文学类型)看作对立的。这是一种比较狭窄的看法。文学的媒介是语言,而语言是社会交际的工具。要达到社会交际的目的,运用语言的人第一要有话说(内容),其次要把话说得好,叫人不但听得懂,而且听得顺耳(形式),这两点是实用文和艺术文都要达到的。如果要在一般语言的运用和文艺创作之间划出一条绝对互不相犯的界线,那是很难的。如果以为只有在文学创作里运用语言才要求艺术性,那就只会鼓励人对一般语言的运用不要求艺术性,结果就会既不利于语言的发展,也不利于文学的发展。实用性与艺术性不是互相排斥而是相辅相成的。实用性的文章也要求能产生美感,正如一座房子不但要能住人而且要样式美观一样。有些人把文学局限在诗歌、小说、剧本之类公认类型的框子里,那未免把文学看得过于狭窄了。打开《昭明文选》、《古文词类纂》、《经史百家杂钞》之类文学选本一看,就可以看出很大一部分归在文学之列的文章都是些写得好的实用性的文章;在西方,柏拉图的对话集、德漠斯特尼斯的演说、普鲁塔克的英雄传、蒙田和培根的论文集以及许多其他类似的作品都经常列在文学文库里,较著名的文学史也都讨论到历史、传记、书信、报告、批评、政论以至于哲学科学论文之类论著。从此可见,悠久而广泛的传统是不把文学局限在几种类型的框子里的。我认为这个传统是值得继承的,因为它可以使文学更深人现实生活和人民大众,更快地推动语言和一般文化的发展。
现在单谈说理文。“摆事实,讲道理”已成为我们日常生活中愈来愈广泛、愈来愈重要的社会活动。开会讨论要说理,做报告要说理,写社论要说理,写教科书要说理,发动群众要说理,对敌斗争要说理总之,凡是需要开动脑筋的地方,凡是要辩护自己、说服旁人的地方,没有不需要说理的。近几年来我们对于诗歌、小说、剧本的写作提出了很多问题,进行过热烈的讨论,至于说理文怎样写,就很少有人过问,尽管这个问题曾经由毛泽东同志在《改造我们的学习》、《反对党八股》等一系列论著里三番五次地郑重地提出,并且做过一些原则性的指示。文学界对这问题谈的少,是否说明说理文容易写,有理自然说得出,根本没有什么问题呢?就我个人的经验来说,我写过四十多年的说理文,也费过一些摸索,尝过一些甘苦,至今还不能写出一篇称心如意的文字,所以我可以说,写说理文对于我并不是一件易事。
写说理文究竟难在哪里?在推理还是在行文?问题的这种提法本身就有问题。它假定了理在文先,第一道手续是把理想清楚,第二道手续才用语言把理表达出来。这种相当流行的看法是对的,但也不完全对。说它对,因为语言总是跟着思想走,思想明确,语言也就会明确,思想混乱,语言也就会混乱。如果不先把意思想好而就下笔写,那就准写不好。所以学写说理文,首先就要学会思考,而这要深入生活,掌握事实,再加上对分析和综合的思想方法的长期辛苦训练。谈到究竟,难还是难在这方面。
为什么说两道手续的看法又不完全对呢?因为语言和思想毕竟是不能割裂开来的,在运用思想时就要运用语言,在运用语言时也就要运用思想。语言和思想都不是静止的,而是不断在生发的,在生发中语言和思想密切联系从而互相推动着。据我个人的经验,把全篇文章先打好腹稿而后把它原封不动地誊写出来,那是极稀有的事。在多数场合,我并不打什么腹稿,只是对要说的道理先有些零星片断的想法,也许经过了一番组织,有一个大致不差的粗轮廓,一切都有待进一步的发展。这里的关键,是对所要说的道理总要有一些情感,如果对它毫无情感,勉强敷衍公事地把它写下去,结果就只会是一篇干巴巴的应酬文字,索然无味。如果对它有深厚的情感,就会兴会淋漓,全神贯注,思致风发,新的意思就会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来。这是写作的一种乐境,往往也是写作的一个难关。意思既然来得多了,问题也就复杂化了。新的意思和原来的意思不免发生矛盾,这个意思和那个意思也许接不上头,原来自以为明确的东西也许毕竟还是紊乱的模糊的乃至于错误的。有许多话要说,究竟从何说起?哪个应先说,哪个应后说?哪个应割爱,哪个应作为重点?主从的关系如何安排?这时候面前就像出现一团乱丝,“剪不断,理还乱”,思路好像走入一条死胡同,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不免心烦意乱。这就是难产的痛苦,也是一个考验的时刻。有两种情况要避免:一种是松懈下去,蒙混过关,结果就只会是失败,理不通文也就不通。另一种是趁着心烦意乱的时候勉强继续绞脑浆,往往是越绞越乱,越想越烦。这时候最好是暂时把它放下,让头脑冷静下去,得了足够的休息,等精力再旺时再把它提起来,进行一番冷静的分析,做到“表里精粗无不到”,自然就会“一旦豁然贯通”,令人感到“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乐趣。在这种情况下写出的文章总会是意到笔随,文从字顺,内容与形式都是一气呵成的。
所以在说理文的写作中,思想和语言总是要维持辩证的关系:不想就不能写,不写也就很难想得明确周全。多年来我养成一种习惯,读一部理论性的书,要等到用自己的语言把书中要义复述一遍之后,才能对这部书有较好的掌握;想一个问题,也要等到用文字把所想的东西凝定下来之后,才能对这个问题想得比较透。我发现不但思想训练是写说理文的必有准备,而写说理文也是整理思想和训练思想的一个很好的途径。因此,我认为理先于文或意在笔先的提法还是片面的。
说理要透,透在于话说得中肯,轻重层次摆得妥当,并不在话说得多。有时我把一万字的原稿压缩到五六千字,发现文字虽然压缩了,意思反而较醒豁。从此我看出简洁是文章的一个极可珍视的美德。简洁不仅表现于遣词造句,更重要的是表现于命意,一个意思已经包含在另一个意思里了,或是主要的意思已经说出了,被包含的或次要的意思就不必说。文章要有剪裁,剪裁就要割爱,而割爱对一般写作者来说仿佛是一件痛苦的事,所以任何人作报告都非一气讲上三五个钟头不可,写一篇要在报纸上发表的陈述意见的文章也动辄要写上一两万字。这种文风造成了难以估计的物质的精力的和时间的浪费,是必须改革的。我也认识到这点,但是自己提笔写文时总不免仍然嗽嗽不休,一写就是一两万字。就我来说,原因在于思想上的懒惰,往往是接受到一个写文章的任务,稍加思考,就奋笔直书,把所想到的都倾泻出去,倾泻完了,就算完事大吉,不肯(有时也是没有足够的时间)去下一番重新整理、剪裁和压缩的功夫。而这种功夫对于写好文章却是绝对必要的。
我很少从事文艺创作,但是也很爱读文艺作品。就我从阅读中所体会到的来说,说理文的写作和文艺创作在道理上也有很多相通之处,有时我甚至想到理论文也还是可以提高到文艺创作的地位。我知道反对者会抬出情与理的分别以及形象思维和抽象思维的分别来。这些分别都是存在的,但也都不是绝对的。我不相信文艺创作丝毫不需讲理,不用抽象思维;我很相信说理文如果要写好,也还是要动一点情感,要用一点形象思维。准确、鲜明和生动的要求应该说也适用于说理文。修辞学家们说,在各种文章风格之中,有所谓“零度风格”(zerostyle),就是纯然客观,不动情感,不动声色,不表现说话人、仿佛也不理睬听众的那么一种风格。据说这种风格宜于用在说理文里。我认为这种论调对于说理文不但是一种歪曲,而且简直是一种侮辱。说理文的目的在于说服,如果能做到感动,那就会更有效地达到说服的效果。作者自己如果没有感动,就绝对不能使读者感动。
文章如说话,说话需在说的人和听的人之间建立一种社会关系。话必须是由具有一定身份的人说的,说给具有一定身份的人听的。话的内容和形式都要适合这两种人的身份,而且要针对着说服的目的。这个事实就说明说话或作文都免不掉两种情感上的联系,首先是说话人对所说的话不能毫无情感,其次是说话人对听众不能没有某种情感上的联系,爱或是恨。这些情感色彩都必然要在声调口吻上流露出来。这样的话才有意义,才能产生它所期待的效果。如果坚持所谓“零度风格”,说话人装着对自己所说的话毫无情感,把自己隐藏在幕后,也不理睬听众是谁,不偏不倚、不疼不痒地背诵一些冷冰冰的条条儿,玩弄一些抽象概念,或是罗列一些干巴巴的事实,没有一丝丝人情味,这只能是掠过空中的一种不明来历去向的声响,所谓“耳边风”,怎能叫人发生兴趣?怎么感动人、说服人呢?
最近我到广州、湛江、海南岛、桂林等地参观了一个月,沿途听到很多的大大小小的报告,其中也偶有用“零度风格”的,事实虽然摆得很多,印象却不深刻。但是多数是做得很亲切、很生动的,其中最突出的是海口市萧书记所做的一篇。当天我们坐了一天的汽车和飞机,到夜都已经有些疲倦,萧书记从7点钟一直向我们谈到11点过,却没有一个人觉得困或是嫌他话长。他说话的时候眉飞色舞,用的语言是家常亲切的,把海南岛的远景描写得很形象化,叫我们都不由自主地精神振奋起来。他真正做到了“引人入胜”。他的秘诀在和听众建立了亲密的情感上的联系,对所谈的事也真正有体会、有情感。
从此我看出说理文的两条道理:一条是所谓“零度风格”的路,例子容易找,用不着我来举;另一条是有立场、有对象、有情感、有形象的既准确而又鲜明生动的路,这是马克思《神圣家族》、恩格斯《反杜林论》、列宁《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以及我们比较熟悉的《评白皮书》和《尼赫鲁的哲学》这一系列说理文范例所走的路。
我是怎样学起美学来的
从前我决没有梦想到我有一天会走到美学的路上去。我前后在几个大学里做过十四年的学生,学过许多不相干的功课,解剖过些鱼,制过染色切片,读过建筑史,学过符号名学,用过熏烟鼓和电气反应机测验过心理反应,可是我从来没有上过一次美学课。我原来的兴趣中心第一是文学,其次是心理学,第三是哲学。因为欢喜文学,就被逼到研究批评的标准、艺术与人生、艺术与自然、内容与形式、语文与思想等问题。因为欢喜心理学,我就被逼到研究想象与情感的关系,创造和欣赏的心理活动以及文艺趣味上的个别差异。因为欢喜哲学,我就被逼到研究康德、黑格尔和克罗齐诸人讨论美学的著作。这样一来,美学便成为我欢喜的几门学问的联络线索了。我现在相信:研究文学、艺术、心理学的人们如果忽略了美学,那是一个很大的欠缺。
从前人说得好,“学无止境”,“活到老,学到老”。老实说,我一直在学美学,一直在开始新的阶段。解放后我有幸参加了几年之久的国内美学界的批判和讨论。我至少是批判对象之一。我是认真对待这次批判的,有来必往,无批不辩。从此我开始挪动了我原来的唯心主义立场。当时是我的论敌而现在是我的好友的一位同志,看到我在答辩中表示决心要学马列主义,便公开宣布“朱某某不配学马列主义!”这就激发了我的自尊心,暗地里答复了他:“我就学给你看看!”于是我又开始了我的新的美学行程。这三十年来我学的主要是马列主义。译文读不懂的必对照德文、俄文、法文和英文的原文,并且对译文错误或欠妥处都做了笔记,提出了校改意见。去年我看到世界各国马克思主义的学者们都在热烈讨论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一哲学手稿》,这是我在50年代就已读过而没有读懂的。于是又把它翻出来再啃,并且把其中关键性的“异化劳动”和“私有制与共产主义”两章重译过。虽不敢说我读懂了,毕竟比原来懂得多一点。这部经典著作受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影响都很深。我对费尔巴哈毫无研究,预备补了这一课再回头去啃,但愿老天爷分配给我足够的时间和精力!
中国古代美学简介
作为文艺理论,美学一般是文艺实践的总结,反过来又成为文艺实践的指导。文艺在创作和欣赏两方面的实践都反映一定时代和一定社会类型的人民的现实生活和人生态度。我国历史悠久,文艺有长久的传统,人民对文艺的爱好也是源远流长的。散在各种经典文献中的有关文艺理论的资料极其丰富繁复,还有待进一步的搜集和科学整理,
略谈维柯对美学界的影响
马克思在《资本论》里面很长的一段脚注中谈到维柯。马克思说:“因为像维柯所说的,人类历史和自然界历史之间的差别要点在于人类历史是由人类自己创造的,而自然界历史却不是,是否人类技术史比起自然界技术史就较易写出呢?凭指示出人对自然的交往,即凭人用来支持生命的各种生产活动、技术就揭示出人的社会关系及发源于这些社会关系的心头思想。”关于维柯举的具体例子我不仔细谈了,其基本问题就是人在这个时代中是否起作用,人又是怎样起作用的。
私人创校计划
最先我们应该有一个明了的目标,心目中早应打算造成何种人物出来。一般教育家有说教育是养成健全人格的,有说教育是预备生活的,有说教育是为国家造公民的,都是太空洞、太模糊,结果不免把目标完全忘却,蒙头瞎撞,所造成的人物都不三不四,非驴非马,三十年来教育之失败,原因在此。我们的目标宁可失之偏,失之狭,但不能失之空泛,定要固定明了。这种目标如何定法呢?第一要问造成的人物应该做何种事业,第二要问这种事业需要何种人物,然后对症下药,才能见效。现在我们就要问:目前我国最需要何种人物呢?社会想健全,各种人物,自政治家哲学家以至于贩夫走卒,都各有其效用。不过在紊乱时代,尤其紧要的是改造社会的领袖人物。现在中国学农工商教育等科的人,许多居闲,许多用非其所学,不能说人才缺乏。中国地大物博,人口繁庶,不能说英雄无用武之地。然而各种事业何以不振兴呢?就是因为缺少领袖人物。我们如果想以教育改造社会,而又想收效迅速,必须先培养一班领袖人物,将来可以领着群众向光明处走。这种人物既以改造社会为目的,自身先要脱除民族劣根性,战胜环境恶势力。准此,我们心目中所想造成的人物应具下列几个优点:
一、耶稣的舍己为群的精神。―我中华民族最深固的劣根性就是身家观念太重。无论做何种事业,都以一身一家的安富尊荣为前提。自私心太重,同情心太弱,所以组织力异常缺乏。人民不能自动地群策群力,做大规模的事业。例如谁不知道罢税拒令,可以致腐败政府之死命?然而民众没有领袖人物和坚固团体,这件事就简直办不到。谁不知我国小资本的工商业将来要让外国大资本的工商业剥蚀消灭?然而大家都只管各开各的小铺子,不情愿合股开公司。推原其故,都由于人民只见到小己的利益,不能牺牲一点,来将就别人,以谋群众全体的利益。自私心还不仅为组织力薄弱之大原因,并且无形中养成苟安心和惰气。全体不安宁,局部决难独享逍遥自在。一般人不能见此,只图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年来外而邻敌欺凌,内而军阀横厉。人民播迁流离,贫弱颓丧。论理,这种身体上痛苦和精神上痛苦,都应该唤醒民众群起直追,肃清扫荡。然而欺凌复欺凌,刺激复刺激,麻木不仁终是麻木不仁。个个人都说:“天倒大家当,我何必费气力去挣扎呢?”中国社会无改造希望,就因为这种苟且偷安含垢忍污的心理病,而这种病原又在舍己为群的精神太缺乏。我们所计划的学校能成立,就建设在这种舍己为群的精神上。我们心目中所想造成的人物也要自踵至顶都充满了这种牺牲的决。耶稣说:“爱父母过于爱我的人,不配做我的门徒;爱子女过于爱我的人,不配做我的门徒;不背着他的十字架随我的人,不配做我的门徒。”我们也说:“不愿牺性身家性命财产而为人群谋福利的人,勿入吾门;不能牺性身家性命财产而为人群谋福利的人,勿出吾门。”
二、希腊斯多葛学者的简朴克欲的生活。―人何以自私,何以苟且偷安?都由精神易为物质屈服。人们要想成就事业,一定要能战胜物质界一切阻碍,要处处见得凌厉奋发百折不挠的精神。这种精神如何养成?第一步就在能战胜物质欲。孔子释迎耶稣之所以伟大,就在能饭蔬食饮水,能冥坐菩提树下苦心修行,能忍受钉死十字架的痛苦。许多人在青年时代很能洁身自爱,英俊有为。一旦处身社会,稍受生活压迫或名利引诱,便变脸失节,贪污淫荡,无所不至。这都因为生活太讲究。要穿得好,吃得好,不能不要钱。自己生产力薄弱,要钱就不能不攒营诈骗。今日士风日坏,廉耻扫地,都由于人人要求生活安逸。人人既聚精会神于满足物质欲,于是利欲熏心,神智也就因而不清楚,意志也就因而涣散。举国于是日处于昏沉醉梦中,还谈什么改造社会?我们所想造成的人物要能过简朴克欲的生活,能吃得苦,能安得贫,能知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古代希腊有一派斯多葛(Stoics)学者专以简朴生活相尚。其中有一位第欧根尼(Diogenes)连房子也不住,只坐在一个木桶内。他看见小孩子们用手捧水喝,就把他的盏子―他的唯一的奢侈品―打得粉碎。我们的门徒都要有这种精神去战胜物质的阻力和诱力。
三、近代科学所赋予的知识和方法。―只有热心,只有好品格,如果对于所做的事业无相当的训练,也终至于失败。所以我们要特别注重科学。这层道理极简单,本来不值得赘述。因为我们很注重精神教育,而近来中国提倡精神教育的人大半跟着泰戈尔怀疑科学,所以有申明的必要。我们反对物质需要战胜精神慰藉,但同时我们也坚信物质文明也能促进精神文明。我们反对有科学而无道德,但同时我们也不主张有道德而无科学。社会改造者第一要头脑清醒,能有真知灼见,在紊乱状态中能看破原委线索而筹划对付方法。按部就班,步武不乱。这种能力唯有科学的训练可以养成。中国人思想特性,长于综合而短于分析,长于演绎而短于归纳。所以学问没有系统。混之流弊乃至于乱,乱之流弊乃至于妄。要斩除这种民族性缺点,唯有借科学教育,所以我们悬科学的训练为最后的目标。
一言以蔽之,我们的唯一目的在养成改造社会的领袖人物。这种人物要养成三种特长:(一)耶稣的舍己为群的精神,(二)斯多葛学者的简朴克欲的生活方法,(三)近代科学所赋予的训练。
造成这种人物的学校应具有何种特别精神呢?
(一)师生讲学应带有古时希腊学园及我国书院的风气。教员志同道合,于是集合而成学校。学生对于教员人格学问都有信仰,于是请求人学。人校时只需经过一种心理测验。资质中下或遗传根性不良者不收,因为我们目的在注重天才教育,为社会造领袖人物。学校无规定办法征收学费,以矫正今日营业的风气。但家资宽裕者可以量力捐助学校基金。家境贫寒者只需自理宿膳。不能自理宿膳而天才卓越向学志坚者,学校也可酌量资助。唯无论何种学生,至经济能独立时,对于母校有以经济或供职维持之义务。
学校风气首在以品格气节相砒砺。教员学生饮食起居工作,均注重共同生活。彼此相视如父子兄弟,以至诚相感。但天真烂漫中寓有相当的礼仪。至于教学,完全取自学辅导主义。废除班级制。学生读书所取方向和速度,完全以个人资察兴趣为准。除国文及基本科学知识为人人所必修外,须考察每人个性,看他的天才偏重何方,使其尽量发展。对于学问,吸收与发表并重,吸收注重归纳方法。宁可在一部分专心致志,因而发生浓厚的兴趣,向各方面伸张;不可最初就注人一些模糊隐约的纲要,使个个问题都若即若离的讲到,而没有一个问题懂得透彻。譬如讲历史,我们决计丢开从盘古分天地讲到奉直江浙之战的历史教科书,去读一本讨论局部问题的书籍,例如《辛亥革命史》或《汉书》。至于发表则注重辩论演讲。我们应规定每人每日至少有一小时的辩论或演讲。古代希腊和我国春秋战国时代学术所以特盛,就因为人人欢喜辩论。辩论的好处在发见己见的错误,和旁人的新见解,因而批郁入微,达于真理。
这是我们讲学的方法。这种方法似乎不很经济,不过我们重质不重量。与其招收数百人而毫无结果,不如教数十人或数人而个个人都能在社会上有所建白。
(二)学校生活应带有欧洲中古僧院的风气,一要劳动,二要简朴,三要有规律。衣食住都以适合卫生为度,奢侈品一概不用。衣服材料只取国产棉布,以提倡国货。教员学生应躬亲洒扫。学校附设农村工厂。教员学生可以量能力与兴趣,择一种工作。每日做工,至多不过两小时,使不妨碍讲学。我们认做工为教育中一重要部分,为什么呢?一、像种田织布打木器种种工作,只要费一点气力,在短时间内便可造成一个物件或得一种结果。我们亲眼看见自己工作有结果时,心中便觉得异常愉快。无形中发达创造的意志,使我们常想用自己的气力去征服环境,造成一种新境界。人是动物中最好动的。一切烦闷愁苦之源都在不动。能好动必能乐工,能乐工则生活意味浓厚。至于工作可以锻炼身体增进健康,更不消说了。二、在这种紊乱政局之下,教育要想独立,必和实业牵手并行。我们学校既不赖官厅帮助,经费自然不很充裕。我们师生每日做工一二小时,虽生产或不能抵消耗,然亦不无小补。而且一个人生活尽管如何简单,吃饭穿衣总不可免。在社会做事业时,如果笃守廉洁,有时连极简单生活也许不能维持。在学校时代学成一种技艺,便可终生自食其力,不致完全是社会上的消耗者,而且可以养廉。这是我们特别提倡做工的缘故。
(三)中国的书院、希腊的学园、欧洲中古的僧院有一个通病,就是偏重个人生活,看轻社会事业。我们目的既在改造社会,便不能与世绝缘。所以于读书做工之暇,如休假日,要去和邻近居民结朋友,极力诱导他们组织团体谋公众利益。有时还可举行通俗演讲,灌输科学常识和政治常识,使他们特别注意公共卫生,明了国家组织和公民的权利义务。此外公共娱乐亦甚紧要。我国农民终岁劳苦,没有闲暇来优游娱乐,固然可以见得民族特长,但同时我们也要知道国民生气之不能发扬,大半由于生活太刻苦干燥。即团结力之薄弱,也与公共娱乐缺乏,大有关系。好娱乐本为人类天性。无高尚幽美的娱乐以陶情养性,一般小民不得不发泄其娱乐欲于狂漂滥赌。这尤其是中国社会污浊的大原因。所以我们学校要分出一部分工夫来提倡平民公共娱乐。现在我国社会急需此种帮助,而且我们原来希望学生来日做改造社会的领袖,在读书时代就应有相当准备,所以要他们去参与社会事业。
我们学校特别精神如此。这种计划如何能实现呢?只要先把人才和经济两个问题解决,其余都是易事。关于人才问题,我以为只需有倡者,便不患无和者。因为官办教育之失败已逐渐唤醒热心志士去另辟新境,谋教育事业之独立自由。我平日与朋友接谈,都不谋而合地表示这种希望。现在赞成这个计划的已有十数人了。大约只需家庭不赖自己供给而自己又能吃苦耐劳去实现理想,便可加入我们团体来干这件事业。
至于经济困难,似乎不易解决。不过我们既决意过简单生活,不愿让物质战胜精神,天下便没有难事了。目前所需者只为开办设备费。大约有两万元,就可起手开办,简而不至于陋。如能多得若干,则更易着手。这两万元如何筹得呢?我想中学教员每人每年蹲节一百元,尚非难事。只有同志五十人,四年中间便可储蓄两万元了。此外社会上热心慈善事业而乐于赞助这种计划者或亦不乏其人。我们也不妨募捐若干,以为扩充之用。所以我现在的计划姑且照下列步趋进行:
一、组织一种学会,专以集合私人能力办学为目的。凡赞成我们的宗旨和办法者均可入会。
二、会员每人每年捐至少一百元,公存银行。同时由会员向各方募捐。
三、存款至一万元时,在沿江下流一带择买地位优胜,价值便宜之荒地一片。组织一农村,雇工垦荒,同时经营农桑畜牧诸种实业。所获净利,存为学校基金。
四、存款再至一万元时即建筑校舍,先办一中学校。以后会况繁盛,经济充裕时,再次第添设小学大学及分校。
五、校务由会员中举出董事会维持之。
六、教职员由会员中推举轮任。
七、任教职期内得免纳会费。教职员并得领取最低限度之生活费。
八、学校既成立,会员曾经捐款至四百元者,以后每年只捐三十元,为校中经常费用。
九、会员子弟人学者可免收宿费或膳费。
十、贫穷而向学志坚之学生,本会得资助其费用,但卒业后应为本会会员,负维持本会之义务。
这种计划很简单,所以不难实行。我胸中孕蓄这个计划已经三四年,所以对之有无穷希望。我的希望基于以下三种信条:
一、中国要想廓清旧习积弊,恢复元气,能在世界上立得脚住,必定要组织好政府。好政府必建设在民主主义之上,所以要好人民才能实现。要想好人民,唯有从教育着手。
二、要想教育改良,决不能依靠自身尚待改良的政府,必待教育界之已觉悟而又抱有极大改造决心者。
三、教育界之已觉悟而又抱有极大改造决心者本占少数,而少数人能力本有限。但是我们要相信,中国各种社会事业之改进,其程序一定由下而上,由部分而全体,由凌乱而秩序,由人民而政府。单就教育说,我们少数人的热心毅力决可以造成若干领袖人才。这若干领袖人才到社会去决可以做一番事业,同时我们的学校可以博得社会信仰。那时候闻风而起的一定不乏其人。日本早稻田大学和庆应义塾起初都是私人创办的,不到数十年,在日本文化上已发生重大影响。人家可以做得到,我们何以一定不能做到?我国古来每当社会紊浊的时候,往往有一二先觉者,聚徒讲学,以整顿风气澄清天下相期望。而民族道德之不至于沦亡净尽,未始非数千年中几个人之力。东林鹿洞的往事都很可使他们感发兴起,使我们坚信中国民族是最能从少数转移多数的。我现在遐瞩默祷,海内同志肯替中国民族争一口气,来群策群力使这个计划实现么?
悼夏孟刚
生的自由倘若受环境剥夺了,死的自由谁也不能否认的。人们在罪恶苦痛里过活,有许多只是苟且偷生,腼然不知耻。自杀是伟大意志之消极的表现。假如世界上没有中国的屈原、希腊的塞诺(Zeno)、罗马的塞内加(Seneca)一类人的精神,其卑污顽劣,恐更不堪言状了。
人生是最繁复而诡秘的,悲字乐字都不足以概其全。愚者拙者混混沌沌地过去,反倒觉庸庸多厚福。具有湛思慧解的人总不免苦多乐少。悲观之极,总不出乎绝世绝我两路。自杀是绝世而兼绝我。但是自杀以外,绝非别无他路可走,最普通的是绝世而不绝我,这条路有两分支。一种人明知人世悲患多端而生命终归于尽,乃力图生前欢乐,以诙谐的眼光看游戏似的世事,这是以玩世为绝世的。此外也有些人既失望于人世欢乐之无常,而生老病死,头头是苦,于是遁人空门,为未来修行,这是以逃世为绝世的。苏曼殊的行迹大半还在一般人的记忆中,他是想逃世而终于只做到玩世的。玩世者与逃世者都只能绝世而不能绝我。不能绝世,便不能无赖于人。牵绊既未断尽,而人世忧患乃有时终不能不随之俱来。所以玩世与逃世,就人说,为不道德;就己说,为不彻底。衡量起来,还是自杀为直截了当。
自杀比较绝世而不绝我,固为彻底,然而较之绝我而不绝世,则又微有欠缺。什么叫做“绝我而不绝世”?就是流行语中所谓“舍己为群”,不过这四字用滥了,因而埋没了真义。所谓“绝我”,其精神类自杀,把涉及我的一切忧苦欢乐的观念一刀斩断。所谓“不绝世”,其目的在改造,在革命,在把现在的世界换过面孔,使罪恶苦痛,无自而生。这世界是污浊极了,苦痛我也够受了。我自己姑且不算吧,但是我自己堕人苦海了。我决不忍眼睁睁地看别人也跟我下水。我决计要努力把这个环境弄得完美些,使后我而来的人们免得再尝受我现在所尝受的苦痛,我自己不幸而为奴隶,我所以不惜粉身碎骨,努力打破这个奴隶制度,为他人争自由,这就是绝我而不绝世的态度。持这个态度最显明的要算释迪牟尼,他一身都是“以出世的精神,做人世的事业”。佛教到了末流,只能绝世而不能绝我,与释迎所走的路恰相背驰,这是释迎始料不及的。古今许多哲人、宗教家、革命家,如墨子,如耶稣,如甘地,都是从绝我出发到淑世的路上的。
假如孟刚也努力“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他应该能打破几重使他苦痛而将来又要使他人苦痛的孽障。
但是,孟刚死了,幽明永隔,这番话又向谁告诉呢!
我与文学
我生平有一种坏脾气,每到市场去闲逛,见一样就想买一样。无论是怎样无用的破铜破铁,只要我一时高兴它,就保留不住腰包里最后的一文钱。我做学问也是如此。今天丢开雪莱,去看守熏烟鼓测量反应动作;明天又丢开柏拉图,去在古罗马地道阴森曲折的坟窟中溯“哥特式”大教寺的起源。我已经整整地做过三十年的学生,这三十年的光阴都是这样东打一拳西踢一脚地过去了。
在现代社会制度和学问状况之下,百科全书式的学者已经没有存在的可能,一个人总得在许多同样有趣的路径之中选择一条出来走。这已经成为学术界中不成文的宪法,所以读书人初见面,都有一番寒暄套语。“您学哪一科?”“文科。”“哪一门?”“文学。”假如发问者也是学文学的,于是“哪一国文学?哪一方面?哪一时代?哪一个作者”等问题就接着逼来了。我也屡次被人这样一层紧逼一层地盘问过,虽然也照例回答,心中总不免有几分羞意,我何尝专门研究文学?何况是哪一方面和哪一时代的文学呢?
在许多歧途中,我也碰上文学这条路,说来也颇堪一笑。我立志研究文学,完全由于字义的误解。我在幼时所接触的小知识阶级中,“研究文学”四个字只有两种流行的含义:作过几首诗,发表几篇文章,甚至翻译过几篇伊索寓言或是安徒生童话,就算“研究文学”。其次随便哼哼诗念念文章,或是看看小说,也是“研究文学”。我幼时也欢喜哼哼诗,念念文章,自以为比作诗发表文章者固不敢望尘,若云哼诗念文即研究文学,则我亦何敢多让?这是我走上文学路的一个大原因。
谁知道区区字义的误解就误了我半世的光阴!到欧洲后见到西方“研究文学”者所做的工作以及他们所有的准备,才懂庄子海若望洋而叹的比喻,才知道“研究文学”这个玩意儿并不像我原来所想象的那样简单,尤其不像我原来所想象的那样有趣。文学并不是一条直路通天边,由你埋头一直向前走,就可以走到极境的。“研究文学”也要绕许多弯路,也要做许多干燥辛苦的工作。学了英文还要学法文,学了法文还要学德文、希腊文、意大利文、印度文等等;时代的背景常把你拉到历史哲学和宗教的范围里去;文艺原理又逼你去问津图画、音乐、美学、心理学等等学问。这一场官司简直没有方法打得清!学科学的朋友们往往羡慕学文学者天天可以消闲自在地哼诗看小说是幸福,不像他们自己天天要埋头记干燥的公式,搜罗干燥的事实。其实我心里有苦说不出,早知道“研究文学”原来要这样东奔西窜,悔不如学得一件手艺,备将来自食其力。我现在还时时存着学做小儿玩具或编藤器的念头。学会做小儿玩具或编藤器,我还是可以照旧哼诗念文章,但是遇到一般人对于“研究文学”者“专门哪一方面”式的问题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置之不理了。那是多么痛快的一大解脱!
我这番话并不是要唐突许多在外国大学中预备博士论文者,只是向国内一般青年自道甘苦。青年们免不掉像我一样有一个嗜好文艺的时期,在现代中国学风之中,也恐怕免不掉像我一样以哼诗念文章为“研究文学”。倘若他们再像我一样因误解字义而走上错路,自然也难免有一日要懊悔。文艺像历史、哲学两种学问一样,有如金字塔,要铺下一个很宽广笨重的基础,才可以逐渐砌成一个尖顶出来。如果入手就想造成一个尖顶,结果只有倒塌。中国学者对于西方文艺思想和政教已有半世纪的接触了,而仍然是隔膜,不能不归咎于只想望尖顶而不肯顾到基础。在文艺、哲学、历史三种学问中,“专门”和“研究工作”种种好听的名词,在今日中国实在都还谈不到。
这番话只是一个已经失败者对于将来想成功者的警告。如果不死心踏地做基础工作,哼哼诗念念文章可以,随便作作诗发表几篇文章也可以,只是不要去“研究文学”。像我费过二三十年工夫的人还要走回头来学编藤器做小儿玩具,你说冤枉不冤枉!
民族的生命力
中国人向来偏重道德学问的修养而鄙视体格的修养。我们自以为所代表的是“精神文明”,身体是属于“物质”的,值不得去理会。我们想:人为万物之灵,就在道德学问高尚,如果拿体力做评判价值的标准,那只有向虎狼牛马拜下风。这种鄙视体格的心理并没有被近代学校教育洗除净尽。体操在学校里仍然是敷衍功令的功课。学校提倡运动用意大半仅在培养几个运动员,预备在竞赛中替学校争体面,而不在提高普遍的体格标准。一个聪明的学生只要数学或国文考第一,运动成绩的低劣不但不是一种羞耻,而且简直可以显出几分身份的高贵。学校以外,一般民众更丝毫不觉得运动有何意义。就是教育界中人,离开学生生活以后,以前所常练习的运动也就完全丢开。结果,中国十个人就有九个人像烟鬼,黄皮刮瘦,萎靡不振。每个人脱去衣服,在镜子里看看自己的身体,固然自惭形秽;就是看看邻人的面孔,也是那么憔悴,不能激起一点生气来。像这样衰弱的民族奄奄待毙之不暇,能谈到什么富强事业,更能谈到什么“精神文明”呢?
我在幼时也鄙视过学校里所谓体育。天天只埋头读书,以为在运动方面所花去的时间太可惜,有时连正当的体操功课也不去上。体操比我好的人成绩都不很高明,我心里实在有些瞧不起他们。我在考试时体操常不及格,但结果仍无伤于我的第一第二的位置,我更以为体育是无足轻重了。这十儿年以来,我差不多天天受从前藐视体育所应得的惩罚。每年总要闹几次病,体重始终没有超过八十斤,年纪刚过三十,头发就白了一大半;劳作稍过度,就觉得十分困倦。我有时也很想在学问方面奋斗,但是研究一个问题或是做一篇文章,到了最紧要的关头时,就苦精力接不上来,要半途停顿。思想的工作正如打仗或赛跑,最要紧的关头往往在最后五分钟。这最后五分钟的失败往往不在缺乏坚持的努力,而在可使用的精力完全耗尽。世间固然有许多身体赢弱而在思想学问、事业各方面造就很大的人们,但是我有理由相信:如果他们身体强健,造就一定更较伟大。如果论智力,我不相信中国人天生地比外国人低下。但是中国人在学术上的造就到现在还是落后,原因固不只一种,我相信身体赢弱是最重要的一种。普通的德国人或英国人到五十―六十岁的年纪还是血气方刚,还有二十―三十年可以向学问事业方面努力锐进。但是普通的中国人到了三十岁以后,便逐渐衰弱老朽。在旁人正是奋发有为的年纪,我们已需宣告体力的破产,做退休老死的计算。在普通的外国人,头三十年只是训练和准备的时期,后三十―四十年才谈到成就和收获;在我们中国人,刚过了训练和准备的时期,可用的精力就渐就耗竭,如何能谈到成就和收获呢?
体格赢弱的影响不仅在学问事业方面可以见出,对于一个人的心境脾胃以至于人生观都不免酿成了许多病态。我常分析自己,每逢性情暴躁容易为小事动气时,大半是因为身体方面有什么不舒适的地方,如头痛如脚痛之类;每逢垂头丧气,对一切事都仿佛绝望时,大半因为精力疲倦,所能供给的精力不足以应付事物的要求。在睡了一夜好觉之后,清晨爬起来,周身精神饱满,生气蓬勃,我对人就特别和善,心理就特别畅快,看一切困难都不在眼里,对于前途处处都觉得是希望。我常仔细观察我所接触的人物,发见这种体格与心境的密切关系几乎是普遍的。我没有看见一个身体真正好的人为人不和善,处事不乐观;我也没有看见一个颓丧愁闷的人在身体方面没有丝毫缺陷。中国青年多悲观厌世,暮气沉沉,我敢说大半是身体不健康的结果。
这二十年来,我常在观察中国社会而推求它的腐化的根本原因;愈观察,愈推求,我愈察觉到身体对于精神的影响之伟大。我常听到“道德学家”“精神文明”说者把社会一切的乱象都归咎到道德的崩溃精神的破产。我也曾把这一类的老话头拿来应用到中国社会,觉得道德的崩溃究竟只是结果而不是原因。只就现象说,中国民族的一切病症都归原到一个字―懒。
懒所以因循苟且,看见应该做的事不去做,让粪堆在大路上,让坏人当权,让坏制度坏习惯存在。懒,所以爱贪小便宜,做官遇到可抓的钱就抓,想一旦成富翁,一劳永逸;做学生不肯做学问,凭自己的本领去挣地位,只图奔走逢迎,黄缘悻进。懒,所以含垢忍辱,一个堂堂男子汉不肯在正当光荣的职业中谋生活,宁愿去当汉奸,或是让妻女做娟妓,敌人打进门里来,永远学缩头乌龟。
如果我有时间,我可以把“懒”的罪状一直数下去。一切道德上的缺点都可以一言以蔽之曰“懒”。“懒”就是物理学中所讲的“惰性”。无论在物理方面或是在精神方面,惰性都起于“动力”的缺乏。就生物说,“动力”的缺乏就是“弱”。所以“懒”的根本原因还是在“弱”,在生活力的耗竭,在体格的不健全。换句话说,精神的破产毕竟是起于体格的破产。
生命是一种无底止的奋斗。一个兵士作战,一个学者探讨学术,或是一个普通公民勇于尽自己的职责,向一切众恶引诱说一个坚决的“不”字,都要有一种奋斗的精神。奋斗的精神就是生活力的表现。中国民族在体格方面太衰弱,所以缺乏奋斗所必需的生活力,所以懒,所以学问落后,事业废弛,道德崩溃,经济破产,事事都不如人。
要真正想救中国,慢些谈学问,慢些谈政治,慢些谈道德,第一件要事,先把身体培养强健!要生活,先要储蓄生活力!如果中国民族仍不觉悟体力对于精神影响之大,以及健康运动之重要,仍然是那样黄皮刮瘦,暮气沉沉,要想中国不亡那简直是无天理!
我半生的光阴都费在书本上面,对于一般人所说的“精神文明”之尊敬与爱护,自问并不敢后于旁人,现在来大声疾呼,提倡健康运动,在旁人看来,或不免有些奇怪;其实这也并无足怪,身体赢弱的祸害与苦楚对于我是切肤之痛,所以我不能不慨乎言之。我在中国人中已迫近老朽之年了,还在起始学游泳打太极拳,这是施耐庵所骂的“用违其时”。愈觉得补救之太晚,我愈懊悔年轻时代对于体育的忽略。我希望比我幸运的―因为还未失去时机的―青年们不再蹈我这一种人的覆辙。我从自己的失败中得到一个极深刻的教训:身体好,什么事都有办法;身体不好,什么事都做不好。小而个人的成功,大而民族的复兴都要从身体健康下手。这件事也并非学校的体操或国际的运动竞赛所能促成的,我们要把健康的重要培养成为全民族的信仰。从择配优生以至于保婴防疫公众卫生等等都要很郑重地去研究和实行推广。运动也要变成全社会的娱乐,不仅求培养几个选手。这件事是中国民族图存所急不容缓的。中年以上的人们已经没有希望,只有靠青年们努力了。我敬祝全国青年从今日起,设法多做强健身体的运动,为中国民族多培养一些生命力!
露宿
因为战争,数以万计的人的命运就此改变。
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
我提出这个题目来谈,是根据一点亲身的经验。有一个时候,我学过作诗填词。往往一时兴到,我信笔直书,心里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写成了自己读读看,觉得很高兴,自以为还写得不坏,后来我把这些处女作拿给一位精于诗词的朋友看,请他批评,他仔细看了一遍后,很坦白地告诉我说:“你的诗词未尝不能作,只是你现在所作的还要不得。”我就问他:“毛病在哪里呢?”他说:“你的诗词都来得太容易,你没有下过力,你欢喜取巧,显小聪明。”听了这话,我捏了一把冷汗,起初还有些不服,后来对于前人作品多费过一点心思,才恍然大悟那位朋友批评我的话真是一语破的。我的毛病确是在没有下过力。我过于相信自然流露,没有知道第一次浮上心头的意思往往不是最好的意思,第一次浮上心头的词句也往往不是最好的词句。意境要经过洗炼,表现意境的词句也要经过推敲,才能脱去渣滓,达到精妙境界。洗炼推敲要吃苦费力,要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福楼拜自述写作的辛苦说:“写作要超人的意志,而我却只是一个人!”我也有同样感觉,我缺乏超人的意志,不能拼死力往里钻,只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
这一点切身的经验使我受到很深的感触。它是一种失败,然而从这种失败中我得到一个很好的教训。我觉得不但在文艺方面,就在立身处世的任何方面,贪懒取巧都不会有大成就,要有大成就,必定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
“抵抗力”是物理学上的一个术语。凡物在静止时都本其固有“惰性”而继续静止,要使它动,必须在它身上加“动力”,动力愈大,动愈速愈远。动的路径上不能无抵抗力,凡物的动都朝抵抗力最低的方向。如果抵抗力大于动力,动就会停止,抵抗力纵是低,聚集起来也可以使动力逐渐减少以至于消灭,所以物不能永动,静止后要它续动,必须加以新动力。这是物理学上一个很简单的原理,也可以应用到人生上面。人像一般物质一样,也有惰性,要想他动,也必须有动力。人的动力就是他自己的意志力。意志力愈强,动愈易成功;意志力愈弱,动愈易失败。不过人和一般物质有一个重要的分别:一般物质的动都是被动,使它动的动力是外来的;人的动有时可以是主动,使他动的意志力是自生自发自给自足的。在物的方面,动不能自动地随抵抗力之增加而增加;在人的方面,意志力可以自动地随抵抗力之增加而增加,所以物质永远是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而人可以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物的动必终为抵抗力所阻止,而人的动可以不为抵抗力所阻止。
照这样看,人之所以为人,就在能不为最大的抵抗力所屈服。我们如果要测量一个人有多少人性,最好的标准就是他对于抵抗力所拿出的抵抗力,换句话说,就是他对于环境困难所表现的意志力。我在上文说过,人可以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人的动可以不为抵抗力所阻。我说“可以”不说“必定”,因为世间大多数人仍是惰性大于意志力,欢喜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抵抗力稍大,他就要缴械投降。这种人在事实上失去最高生命的特征,堕落到无生命的物质的水平线上,和死尸一样东推东倒,西推西倒。他们在道德学问事功各方面都决不会有成就,万一以庸庸得厚福,也是叨天之幸。
人生来是精神所附丽的物质,免不掉物质所常有的惰性。抵抗力最低的路径常是一种引诱,我们还可以说,凡是引诱所以能成为引诱,都因为它是抵抗力最低的路径,最能迎合人的惰性。惰性是我们的仇敌,要克服惰性,我们必须动员坚强的意志力,不怕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走通了,抵抗力就算被征服,要做的事也就算成功。举一个极简单的例子。在冬天早晨,你睡在热被窝里很舒适,心里虽知道这应该是起床的时候而你总舍不得起来。你不起来,是顺着惰性,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被窝的暖和舒适,外面的空气寒冷,多躺一会儿的种种借口,对于起床的动作都是很大的抵抗力,使你觉得起床是一件天大的难事。但是你如果下一个决心,说非起来不可,一耸身你也就起来了。这一起来事情虽小,却表示你对于最大抵抗力的征服,你的企图的成功。
这是一个琐屑的事例,其实世间一切事情都可做如此看法。历史上许多伟大人物所以能有伟大成就者,大半都靠有极坚强的意志力,肯向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例如孔子,他是当时一个大学者,门徒很多,如果他贪图个人的舒适,大可以坐在曲阜过他安静的学者的生活。但是他毕生东奔西走,席不暇暖,在陈绝过粮,在匡遇过生命的危险,他那副奔波劳碌栖栖逞逞的样子颇受当时隐者的嗤笑。他为什么要这样呢?就因为他有改革世界的抱负,非达到理想,他不肯甘休。《论语》“长沮粱溺章”最足见出他的心事。长沮粱溺二人隐在乡下耕田,孔子叫子路去向他们问路,他们听说是孔子,就告诉子路说:“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意思是说,于今世道到处都是一般糟,谁去理会它,改革它呢?孔子听到这话叹气说:“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意思是说,我们既是人就应做人所应该做的事;如果世道不糟,我自然就用不着费气力去改革它。孔子平生所说的话,我觉得这几句最沉痛、最伟大。长沮梁溺看天下无道,就退隐躬耕,是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孔子看天下无道,就牺牲一切要拼命去改革它,是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他说得很干脆:“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再如耶稣,从《新约》中四部《福音》看,他的一生都是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他抛弃父母兄弟,反抗当时旧犹太宗教,攻击当时的社会组织,要在慈爱上建筑一个理想的天国,受尽种种困难艰苦,到最后牺牲了性命,都不肯放弃了他的理想。在他的生命史中有一段是一发千钧的危机。他下决心要宣传天国福音后,跑到沙漠里苦修了四十昼夜。据他的门徒的记载,这四十昼夜中他不断地受恶魔引诱。恶魔引诱他去争尘世的威权,去背叛上帝,祟拜恶魔自己。耶稣经过四十昼夜的挣扎,终于拒绝恶魔的引诱,坚定了对于天国的信念。从我们非教徒的观点看,这段恶魔引诱的故事是一个寓言,表示耶稣自己内心的冲突。横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是上帝的路,一是恶魔的路。走上帝的路要牺牲自己,走恶魔的路他可以握住政权,享受尘世的安富尊荣。经过了四十昼夜的挣扎,他决定了走抵抗力最大的路―上帝的路。
我特别在耶稣生命中提出恶魔引诱的一段故事,因为它很可以说明宋明理学家所说的天理与人欲的冲突。我们一般人尽善尽恶的不多见,性格中往往是天理与人欲杂揉,有上帝也有恶魔,我们的生命史常是一部理与欲、上帝与恶魔的斗争史。我们常在歧途徘徊,理性告诉我们向东,欲念却引诱我们向西。在这种时候,上帝的势力与恶魔的势力好像摆在天平的两端,见不出谁轻谁重。这是“一发千钧”的时候,“一失足即成千古恨”,一挣扎立即可成圣贤豪杰。如果要上帝的那一端天平沉重一点,我们必须在上面加一点重量,这重量就是拒绝引诱,克服抵抗力的意志力。有些人在这紧要关头拿不出一点意志力,听惰性摆布,轻轻易易地堕落下去,或是所拿的意志力不够坚决,经过一番冲突之后,仍然向恶魔缴械投降。例如洪承畴本是明末一个名臣,原来也很想效忠明朝,恢复河山,清兵人关后,大家都预料他以死殉国,清兵百计劝诱他投降,他原也很想不投降,但是到最后终于抵不住生命的执著与禄位的诱惑,做了明朝的汉奸。再举一个眼前的例子,汪精卫前半生对于民族革命很努力,当这次抗战开始时,他广播演说也很慷慨激昂。谁料到他的利禄熏心,一经敌人引诱,就起了卖国叛党的坏心思。依陶希圣的记载,他在上海时似仍感到良心上的痛苦,如果他拿出一点意志力,即早回头,或以一死谢国人,也还不失为知过能改的好汉。但是他拿不出一点意志力,就认错做错,甘心认贼作父。世间许多人失节败行,都像汪精卫洪承畴之流,在紧要关头,不肯争一口气,就马马虎虎地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
这是比较显著的例,其实我们涉身处世,随时随地目前都横着两条路径,一是抵抗力最低的,一是抵抗力最大的。比如当学生,不死心踏地地去做学问,只敷衍功课,混分数文凭;毕业后不拿出本领去替社会服务,只奔走巴结,黄缘幸进,以不才而在高位;做事时又不把事当事做,只一味因循苟且,敷衍公事,甚至于贪污淫佚,遇钱即抓,不管它来路正当不正当―这都是放弃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而走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这种心理如充类至尽,就可以逐渐使一个人堕落。我尝穷究目前中国社会腐败的根源,以为一切都由于懒。懒,所以苟且因循敷衍,做事不认真;懒,所以贪小便宜,以不正当的方法解决个人的生计;懒,所以随俗浮沉,一味圆滑,不敢为正义公道奋斗;懒,所以遇引诱即堕落,个人生活无纪律,社会生活无秩序。知识阶级懒,所以文化学术无进展;官吏懒,所以政治不上轨道;一般人都懒,所以整个社会都“吊)L郎当”暮气沉沉。懒是百恶之源,也就是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如果要改造中国社会,第一件心理的破坏工作是除懒,第一件心理的建设工作是提倡奋斗精神。
生命就是一种奋斗,不能奋斗,就失去生命的意义与价值;能奋斗,则世间很少不能征服的困难。古话说得好,有志者事竟成。希腊最大的演说家是德摩斯梯尼,他生来口吃,一句话也说不清楚,但他抱定决心要成为一个大演说家,他天天一个人走到海边,向着大海练习演说,到后来居然达到了他的志愿。这个实例阿德勒派心理学家常喜援引。依他们说,人自觉有缺陷,就起“卑劣意识”,自耻不如人,于是心中就起一种“男性的抗议”,自己说我也是人,我不该不如人,我必用我的意志力来弥补天然的缺陷。阿德勒派学者用这原则解释许多伟大人物的非常成就,例如聋子成为大音乐家,瞎子成为大诗人之类。我觉得一个人的紧要关头在起“卑劣意识”的时候。起“卑劣意识”是知耻,孔子说得好,“知耻近乎勇”。但知耻虽近乎勇而却不就是勇。能勇必定有阿德勒派所说的“男性的抗议”。“男性的抗议”就是认清了一条路径上抵抗力最大而仍然勇往直前,百折不挠。许多人虽天天在“卑劣意识”中过活,却永不能发“男性的抗议”,只知怨天尤人,甚至于自己不长进,希望旁人也跟着他不长进,看旁人长进,只怀满肚子醋意。这种人是由知耻回到无耻。注定地要堕落到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能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是人的特点。人在能尽量发挥这特点时,就足见出他有富裕的生活力。一个人在少年时时常是朝气勃勃,有志气、肯干,觉得世间无不可为之事,天大的困难也不放在眼里。到了年事渐长,受过了一些磨折,他就逐渐变成暮气沉沉,意懒心灰,遇事都苟且因循,得过且过,不肯出一点力去奋斗。一个人到了这时候,生活力就已经枯竭,虽是活着,也等于行尸走肉,不能有所作为了。所以一个人如果想奋发有为,最好是趁少年血气方刚的时候,少年时如果能努力,养成一种勇往直前百折不挠的精神,老而益壮,也还是可能的。
一个人的生活力之强弱,以能否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为准,一个国家或是一个民族也是如此。这个原则有整个的世界史证明。姑举几个显著的例,西方古代最强悍的民族莫如罗马人,我们现在说到能吃苦肯干,重纪律,好冒险,仍说是“罗马精神”。因其有这种精神,所以罗马人东征西讨,终于统一了欧洲,建立一个庞大的殖民帝国。后来他们从殖民地获得丰富的资源,一般罗马公民都可以坐在家里不动而享受富裕的生活,于是变成骄奢淫佚,无恶不为,一到新兴的“野蛮”民族从欧洲东北角向南侵略,罗马人就毫无抵抗而分崩瓦解。再如满清,他们在人关以前过的是骑猎生活,民性最强悍,很富于吃苦冒险的精神,所以到明末社会腐败紊乱时,他们以区区数十万人之力就能人主中夏。可是他们做了皇帝之后,一切皇亲国戚都坐着不动吃皇粮,享大位,过舒服生活,不到三百年,一个新兴民族就变得腐败不堪,辛亥革命起,我们就轻轻易易地把他们推翻了。
我们中华民族在历史上经过许多波折,从周秦到现在,没有哪一个时代我们不遇到很严重的内忧,也没有哪一个时代我们没有和邻近的民族挣扎,我们爬起来撅倒,撅倒了又爬起,如此者已不知若干次。从这简单的史实看,我们民族的生活力确是很强旺,它经过不断的奋斗才维持住它的生存权。这一点祖传的力量是值得我们尊重的。
于今我们又临到严重的关头了。横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汪精卫和一班汉奸所走的,抵抗力最低的,屈服;一是抵抗力最大的,抗战。我相信我们民族的雄厚的生活力能使我们克服一切困难。不过我们也要明白,我们的前途困难还很多,“抗战”胜利只解决困难的一部分,还有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各方面的建设工作还需要更大的努力。一直到现在,我们所拿出来的奋斗精神还是不够。因循、苟且、敷衍,种种病相在社会上还是很流行。我们还是有些老朽,我们应该趁早还童。
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于今我们的时代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时代了,孟子所说的种种磨折,我们正在亲领身受。我希望每个中国人,尤其是青年们,要明白我们的责任,本着大无畏的精神,不顾一切困难,向前迈进。
从我怎样学国文说起
我学国文,走过许多迂回的路,受过极旧的和极新的影响。如果用自然科学家解剖形态和穷究发展的方法将这过程做一番检讨,倒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我在十五岁左右才进小学,以前所受的都是私塾教育。从六岁起读书,一直到进小学,我没有从过师,我的唯一的老师就是我的父亲。我的祖父做得很好的八股文,父亲处在八股文和经义策论交替的时代。他们读什么书,也就希望我读什么书。应付科举的一套家当委实可怜,《四书》、《五经》、纲鉴、《唐宋八大家文选》、《古唐诗选》之外就几乎全是闹墨制义。《五经》之中,我幼时全读的是《书经》、《左传》。《诗经》我没有正式地读,家塾里有人常在读,我听了多遍,就能成诵大半。于今我记得最熟的经书,除《论语》外,就是听会的一套《诗经》。我因此想到韵文人人之深,同时,读书用目有时不如用耳。私塾的读书程序是先背诵后讲解。在“开讲”时,我能了解的很少,可是熟读成诵,一句一句地在舌头上滚将下去,还拉一点腔调,在儿童时却是一件乐事。这早年读经的教育我也曾跟着旁人咒骂过,平心而论,其中也不完全无道理。我现在所记得的书大半还是儿时背诵过的,当时虽不甚了了,现在回忆起来,不断地有新领悟,其中意味确是深长。
父亲有些受过学校教育的朋友,教我的方法多少受了新潮流的影响。我“动笔”时,他没有教我做破题起讲,只教我作日记。他先告诉我日间某事可记,并且指出怎样记法,记好了,他随看随改,随时讲给我听。有一次我还记得很清楚,宅旁发见一个古墓,掘出两个瓦瓶,父亲和伯父断定它们是汉朝的古物(他们的考古知识我无从保证),把它们洗干净,供在香炉前的条几上,两人磋商了一整天,作了一篇“古文”的记,用红纸楷书恭写,贴在瓶子上面。伯父提议让我也写一篇,父亲说:“他!还早呢。”言下大有鄙夷之意。我当时对于文字起了一种神秘意识,仿佛此事非同小可,同时也渴望有一天能够得上记古瓶。
日记能记到一两百字时,父亲就开始教我作策论经义。当时科举已废除,他还传给我这一套应付科举的把戏,无非是“率由旧章”,以为读书人原就应该弄这一套。现在的读者恐怕对这些名目已很茫然,似有略加解释的必要。所谓“经义”是在经书中挑一两句做题目,就抱着那题目发挥成一篇文章,例如题目是“知耻近乎勇”,你就说明知耻何以近乎勇,“耻”与“勇”需得一番解释,“近乎”两个字更大有文章可做。所谓“策”是在时事中挑一个问题,让你出一个主意,例如题目是“肃清匪患”,你就条陈几个办法,并且详述利弊,显出你有经邦济世的本领。所谓“论”就是议论是非长短,或是评衡人物,刘邦和项羽究竟哪一个高明,或是判断史事,孙权究竟该不该笼络曹操。作这几类文章,你都要说理,所说的尽管是歪理,只要能自圆其说,歪也无妨。翻案文章往往见得独出心裁。这类文章有它们的传统作法。开头要一个帽子,从广泛的大道理说起,逐渐引到本题,发挥一段意思,于是转到一个“或者曰”式的相反的议论,把它驳倒,然后作一个结束。这就是所谓“起承转合”。这类文章没有什么文学价值,人人都知道。但是当做一种写作训练看,它也不是完全无用。在它的窄狭范围内,如果路走得不错,它可以启发思想,它的形式尽管是呆板,它究竟有一个形式。我从十岁左右起到二十岁左右止,前后至少有十年的光阴都费在这种议论文上面。这训练造成我的思想的定型,注定我的写作的命运。我写说理文很容易,有理我都可以说得出,很难说的理我能用很浅的话说出来。这不能不归功于幼年的训练。但是就全盘计算,我自知得不偿失。在应该发展想象的年龄,我的空洞的脑袋被歪曲到抽象的思想工作方面去,结果我的想象力变成极平凡,我把握不住一个有血有肉有光有热的世界,在旁人脑里成为活跃的戏景画境的,在我脑里都化为干枯冷酷的理。我写不出一篇过得去的描写文,就吃亏在这一点。
我自幼就很喜欢读书。家中可读的书很少,而且父亲向来不准我乱翻他的书箱。每逢他不在家,我就偷尝他的禁果。我翻出储同人评选的《史记》、《战国策》、《国语》、西汉文之类,随便看了几篇,就觉得其中趣味无穷。本来我在读《左传》,可是当做正经功课读的《左传》文章虽好,却远不如自己偷着看的《史记》、《战国策》那么引人人胜。像《项羽本纪》那种长文章,我很早就熟读成诵。王应麟的《困学纪闻》也有些地方使我很高兴。父亲没有教我读八股文,可是家里的书大半是八股文,单是祖父手抄的就有好几箱,到无书可读时,连这角落里我也钻了进去。坦白地说,我颇觉得八股文也有它的趣味。它的布置很匀称完整,首尾条理线索很分明,在窄狭范围与固定形式之中,翻来覆去,往往见出作者的匠心。我于今还记得一篇《止子路宿》,写得真惟妙惟肖,人情人理。八股文之外,我还看了一些七杂八拉的东西,试帖诗、《楹联丛话》、《广治平略》、《事类统论》、《历代名臣言行录》、《粤匪纪略》,以至于《验方新编》、《麻衣相法》、《太上感应篇》和牙牌起数用的词。家住在穷乡僻壤,买书甚难。距家二三十里地有一个牛王集,每年清明前后附近几县农人都到此买卖牛马。各种商人都来兜生意,省城书贾也来卖书籍文具。我有一个族兄每年都要到牛王集买一批书回来,他的回来对于我是一个盛典。我羡慕他有去牛王集的自由,尤其是有买书的自由。书买回来了,他很慷J地借给我看。由于他的慷慨,我读到《饮冰室文集》。这部书对于我启示一个新天地,我开始向往“新学”,我开始为《意大利三杰传》的情绪所感动。作者那一种酣畅淋漓的文章对于那时的青年人真有极大的魔力,此后有好多年我是梁任公先生的热烈的崇拜者。有一次报纸误传他在上海被难,我这个素昧平生的小子在一个偏僻的乡村里为他伤心痛哭了一场。也就从饮冰室的启示,我开始对于小说戏剧发生兴趣。父亲向不准我看小说,家里除一套《三国演义》以外,也别无所有,但是《水浒传》、《红楼梦》、《琵琶记》、《西厢记》几种我终于在族兄处借来偷看过。因为读这些书,我开始注意金圣叹,“才子”、“情种”之类观念开始在我脑里盘旋。总之,我幼时头脑所装下的书好比一个灰封尘积的荒货摊,大部分是废铜烂铁,中间也夹杂有几件较名贵的古董。由于这早年的习惯,我至今读书不能专心守一个范围,总爱东奔西窜,许多不同的东西令我同样感觉兴趣。
我在小学里只住了一学期就跳进中学。中学教育对于我较深的影响是“古文”训练。说来也很奇怪,我是桐城人,祖父和古文家吴挚甫先生有交谊,他所凛保的学生陈剑潭先生作古文也曾享一时盛名,可是我家里从没有染着一丝毫的古文派风气。科举囿人,于此可见一斑。进了中学,我才知道有桐城派古文这么一回事。那时候我的文字已粗清通,年纪在同班中算是很小,特别受国文教员们赏识。学校里作文章的风气确是很盛,考历史、地理可以作文章,考物理、化学也还可以作文章,所以我到处占便宜。教员们希望这小子可以接古文一线之传,鼓励我作,我越作也就越起劲。读品大半选自《古文辞类纂》和《经史百家杂钞》。各种体裁我大半都试作过。那时候我的摹仿性很强,学欧阳修、归有光有时居然学得很像。学古文别无奥诀,只要熟读范作多篇,头脑里甚至筋肉里都浸润下那一套架子、那一套腔调和那一套用字造句的姿态,等你下笔一摇,那些“骨力”、“神韵”就自然而然地来了,你就变成一个扶乱手,不由自主地动作起来。桐城派古文曾博得“谬种”的称呼。依我所知,这派文章大道理固然没有,大毛病也不见得很多。它的要求是谨严典雅,它忌讳浮词堆砌,它讲究声音节奏,它着重立言得体。古今中外的上品文章似乎都离不掉这几个条件。它的唯一毛病就是文言文,内容有时不免空洞,以至谨严到干枯,典雅到俗滥。这些都是流弊,作始者并不主张如此。
兴趣既偏向国文,在中学毕业后我就决定升大学入国文系。我很想进北京大学,因为路程远,花费多,家贫无力供给,只好就近进了武昌高等师范学校。在武昌待了一年光景,使我至今还留恋的只有洪山的红菜蔓、蛇山的梅花和江边几条大街上的旧书肆。至于学校却使我大失所望,里面国文教员还远不如在中学教我的那些老师。那位地理名家的系主任以冬烘学究而兼有海派学者的习气,走的全是左道旁门,一面在灵学会里扶乱请仙,一面在讲台上提倡孔教,讲书一味穿凿附会,黑水变成黑海,流沙便是非洲沙漠。另外有一位教员讲《孟子》,在每章中都发现一个文章义法,章章不同,这章是“开门见山”,那章是“一针见血”,另一章又是“拨茧抽丝”。一团乌烟瘴气,弄得人啼笑皆非。我从此觉得一个人嫌恶文学上的低级趣味可以比嫌恶仇敌还更深人骨髓。我在武昌却并非毫无所得,我开始发现世间有那么多的书。其次,学校里有文字学一门功课,我规规矩矩地把段玉裁的《许氏说文解字注》从头看到尾,约略窥见清朝小学家们治学的方法。
塞翁失马,因祸可以得福。我到武昌是失着,但是我因此得到被遣送到香港大学的机会。这是我生平一个大转机。假若没有得到那个机会,说不定我现在还是冬烘学究。从那时到现在,二十余年之中,我虽没有完全丢开线装书,大部分工夫却花来学外国文,读外国书。这对于我学中国文,读中国书的影响很大,待下文再说,现在先说一个同样重要的事件,那就是“新文化运动”。大家都知道,这运动是对于传统的文化、伦理、政治、文学各方面的全面攻击。它的鼎盛期正当我在香港读书的年代。那时我是处在怎样一个局面呢?我是旧式教育培养起来的,脑里被旧式教育所灌输的那些固定观念全是新文化运动的攻击目标。好比一个商人,库里藏着多年辛苦积蓄起来的一大堆钞票,方自以为富足,一夜睡过来,满市人都喧传那些钞票全不能兑现,一文不值。你想我心服不心服?尤其是文言文要改成白话文一点于我更有切肤之痛。当时许多遗老遗少都和我处在同样的境遇。他们咒骂过,我也跟着咒骂过。《新青年》发表的吴敬斋的那封信虽不是我写的(天知道那是谁写的,我祝福他的在天之灵),却大致能表现当时我的感想和情绪。但是我那时正开始研究西方学问。一点浅薄的科学训练使我看出新文化运动是必需的,经过一番剧烈的内心冲突,我终于受了它的洗礼。我放弃了古文,开始作白话文,最初好比放小脚,裹布虽扯开,走起路来终有些不自在;后来小脚逐渐变成天足,用小脚曾走过路,改用天足特别显得轻快,发现从前小脚走路的训练功夫,也并不算完全白费。
文言白话之争到于今似乎还没有终结,我作过十五年左右的文言文,二十年左右的白话文,就个人经验来说,究竟哪一种比较好呢?把成见撇开,我可以说,文言和白话的分别并不如一般人所想象的那样大。第一就写作的难易说,文章要作得好都很难,白话也并不比文言容易。第二,就流弊说,文言固然可以空洞俗滥板滞,白话也并非天生可以免除这些毛病。第三,就表现力说,白话与文言各有所长,如果要写得简练,有含蓄,富于伸缩性,宜于用文言;如果要写得生动、直率,切合于现实生活,宜于用白话。这只是大体说,重要的关键在作者的技巧,两种不同的工具在有能力的作者的手里都可运用自如。我并没有发现某种思想和感情只有文言可表现,或者只有白话可表现。第四,就写作技巧说,好文章的条件都是一样,第一是要有话说,第二要把话说得好。思想条理必须清楚,情致必须真切,境界必须新鲜,文字必须表现得恰到好处,谨严而生动,简朴不至枯涩,高华不至浮杂。文言文要好需如此,白话文要好也还需如此。话虽如此说,我大体上比较爱写白话。原因很简单,语文的重要功用是传达,传达是作者与读者中间的交际,必须作者说得痛快,读者听得痛快,传达才能收到最大的效果。为作者着想,文言和白话的分别固不大;为读者着想,白话确远比文言方便。不过这里我要补充一句:白话的定义很难下,如果它指大多数人日常所用的语言,它的字和词都太贫乏,决不够用。较好的白话文都不免要在文言里面借字借词,与日常流行的话语究竟有别。这就是说,白话没有和文言严密分家的可能。本来语文都有历史的赓续性,字与词有部分的新陈代谢,决无全部的死亡。提倡白话文的人们欢喜说文言是死的,白话是活的。我以为这话语病很大,它使一般青年读者们误信只要会说话就会做文章,对于文字可以不研究,对于旧书可以一概不读,这是为白话文作茧自缚。白话文必须继承文言的遗产,才可以丰富,才可以着土生根。
因为有这个信念,我写白话文,不忌讳在文言中借字借词。我觉得文言文的训练对于写白话文还大有帮助。但是我极力避免用文言文的造句法,和文言文所习用的虚字如“之乎者也”之类。因为文言文有文言文的空气,白话文有白话文的空气,除借字借词之外,文白杂揉很难得谐和。俞平伯诸人的玩意只可聊备一格,不可以为训。
我对于白话文,除着接收文言文的遗产一个信念以外,还另有一个信念,就是它需要适宜程度的欧化。我从略通外国文学,就时时考虑怎样采取外国文学风格和文字组织的优点,来替中国文创造一种新风格和新组织。我写白话文,除得力于文言文的底子以外,从外国文字训练中也得了很不少的教训。头一点我要求合逻辑。一番话在未说以前,我必须把思想先弄清楚,自己先明白,才能让读者明白,糊里糊涂地混过去,表面堂皇铿锵,骨子里不知所云或是暗藏矛盾,这个毛病极易犯,我总是小心提防着它。我不敢说中国文天生有这毛病,不过许多中国文人常犯这毛病却是事实。我知道提防它,是得力于外国文字的训练。我爱好法国人所推崇的明晰。第二点我要求合文法。文法本由习惯造成,各国语文都有它的习惯,就有它的文法。不过我们中国人对于文法向来不大研究,行文还求文从字顺,说话就不免随便。中国文法组织有两个显著的缺点。第一是缺乏逻辑性,一句话可以无主词,“虽然”、“但是”可以连着用。其次缺乏弹性,单句易写,混合句与复合句不易写,西文中含有“关系代名词”的长句无法译成中文,可以为证。我写白话文,常尽量采用西文的文法和语句组织,虽然同时我也顾到中国文字的特性,不要文章露出生吞活剥的痕迹。第二点在造句布局上我很注意声音节奏。我要文字响亮而顺口,流畅而不单调。古文本来就很讲究这一点,不过古文的腔调必须哼才能见出,白话文的腔调哼不出来,必须念出来,所以古文的声音节奏很难应用在白话文里。近代西方文章大半是用白话,所以它的声音节奏的技巧和道理很可以为我们借鉴。这中间奥妙甚多,粗略地说,字的平仄单复,句的长短骄散,以及它们的错综配合都需得推敲。这事很难,成就距理想总是很远。
我主张中文要有“适宜程度的”欧化,这就是说,欧化须有它的限度,它不应和本国的文字的特性相差太远。有两种过度的欧化我颇不赞成:第一种是生吞活剥地模仿西文语言组织。这风气倡自鲁迅先生的直译主义。“我遇见他在街上走”变成“我遇见他走在街上”,“园里有一棵树”变成“那里有一棵树在园里”,如此等类的歪曲我以为不必要。第二种是堆砌形容词和形容句子,把一句话拖得冗长臃肿。这在西文里本不是优点,许多作者偏想在这上面卖弄风姿,要显出华丽丰富,他们不知道中文句字负不起那样重载。为了这个问题,我和一位朋友吵过几回嘴。我不反对文字的华丽,但是我不欢喜村妇施朱敷粉,以多为贵。
这牵涉到风格问题,“风格就是人格”。每个作者有他的特性,就有他的特殊风格。所以严格地说,风格不是可模仿的或普遍化的,每个作者如果在文学上能有特殊的成就,他必须成就一种他所独有的风格。但是话虽如此说,他在成就独有的风格的过程中,不能不受外来的影响。他所用的语言是大家所公用的,他所承受的精神遗产来源很久远,他与他的环境的接触影响到他的生活,就能影响到他的文章。他的风格的形成有他的特异点,也有他与许多人的共同点。如果把这共同点叫做类型,我们可以说,一时代的文学有它的类型的风格,一民族的文学也有它的类型的风格。这类型的风格对于个别作家的风格是一个基础。文学需要“学”,原因就在此。像其他人类活动一样,文艺离不开模仿,不模仿而能创造,那是无中生有,不可想象。许多作家的厄运在不学而求创造,也有许多作家的厄运在安心模仿而不求创造。安于模仿,类型的风格于是成为呆板形式,而模仿者只是拿这呆板形式来装腔作势,装腔作势与真正文艺毫无缘分。从历史看,一个类型的风格到了相当时期以后,常易变成呆板形式供人装腔作势,要想它重新具有生命,必须有很大的新的力量来震撼它,滋润它。这新的力量可以从过去另一时代来,如唐朝作家撇开六朝回到两汉,19世纪欧洲浪漫派撇开假古典时代回到中世纪;也可从另一民族来,如六朝时代接受佛典,英国莎士比亚时代接受意大利的文艺复兴。从整个的中国文学史看,中国文学的类型的风格到了唐宋以后不断地在走下坡路,我们早已到了“文敝”的阶段,个别作家如果株守故辙,虽有大力也无能为力。西方文化的东流,是中国文学复苏的一个好机会。我们这一个时代的人所负的责任真重大,我们不应该错过这机会。我以为中国文的欧化将来必须逐渐扩大,由语句组织扩大到风格。这事很不容易,有文学天才的人不一定有时间与精力研究西方文学,有时间精力研究西方文学的人也不一定有文学天才。假如我有许多年轻作家的资享,再加上丰富的生活经验,也许多少可以实现我的愿望。无如天注定了我资察平凡,注定了我早年受作时文的教育,又注定了我奔波劳碌,不得一刻闲,一切愿望于是成为苦恼。
文学是人格的流露。一个文人先须是一个人,须有学问和经验所逐渐铸就的丰富的精神生活。有了这个基础,他让所见所闻所感所触借文字很本色地流露出来,不装腔,不作势,水到渠成,他就成就了他的独到的风格,世间也只有这种文字才算是上品文字。除着这个基点以外,如果还另有什么资察使文人成为文人的话,依我想,那就只有两种敏感。一种是对于人生世相的敏感。事事物物的哀乐可以变成自己的哀乐,事事物物的奥妙可以变成自己的奥妙。“一花一世界,一草一精神。”有了这种境界,自然也就有同情,就有想象,就有彻悟。其次是对于语言文字的敏感。语言文字是流通到光滑污滥的货币,可是每个字在每一个地位有它的特殊价值,丝毫增损不得,丝毫搬动不得。许多人在这上面苟且敷衍,得过且过;对于语言文字有敏感的人便觉得这是一种罪过,发生嫌憎。只有这种人才能有所谓“艺术上的良心”,也只有这种人才能真正创造文学,欣赏文学。诗人济慈说:“看一个好句如一个爱人。”在恋爱中除着恋爱以外,一切都无足轻重;在文艺活动中,除着字句的恰当选择与安排以外,也一切都无足轻重。在那一刻中(无论是恋爱或是创作文艺),全世界就只有我所经心的那一点真实,其余都是虚幻。在这两种敏感之中,对于文人,最重要的是第二种。古今有许多哲人和神秘主义的宗教家不愿用文字泄露他们的敏感,像柏拉图所说的,他们宁愿在诗里过生活,不愿意写诗。世间也有许多匹夫匹妇在幸运的时会中偶然发现生死是一件沉痛的事,或是墙角一片阴影是一幅美妙的景象,可是他们无法用语言文字把心中的感触说出来,或是说得不是那么一回事。文人的本领不只在见得到,尤其在说得出。说得出,必须说得“恰到好处”,这需要对于语言文字的敏感。有这敏感,他才能找到恰好的字,给它一个恰好的安排。
人生世相的敏感和语言文字的敏感都大半是天生的,人力也可培养成几分。我在这两方面得之于天的异常稀薄,然而我对于人生世相有相当的了J,运用语言文字也有相当的把握。虽然是自己达不到的境界,我有时也能欣赏,这大半是辛苦训练的结果。我从许多哲人和诗人方面借得一副眼睛看世界,有时能学屈原、杜甫的执著,有时能学庄周、列御寇的徜徉凌卢,莎士比亚教会我在悲痛中见出庄严,莫里哀教会我在乖讹丑陋中见出隽妙,陶潜和华兹华斯引我到自然的胜境,近代小说家引我到人心的曲径幽室。我能感伤也能冷静,能认真也能超脱。能应俗随时,也能潜藏非尘世的丘壑。文艺的珍贵的雨露浸润到我的灵魂至深处,我是一个再造过的人,创造主就是我自己。但是,天!我能再造自己,我不能把接收过来的世界再造成一世界。获菲丽雅问哈姆雷特读什么,他回答说:“字,字,字!”我一生都在“字”上做功夫,到现在还只能用“字”来做这世界里面的日常交易,再造另一世界所需要的“字”常是没到手就滑了去。圣约翰说:“太初有字,字和上帝在一起,字就是上帝。”我能了解字的威权,可是我常慑服在它的威权之下。原来它是和上帝在一起的。
消除烦闷与超脱现实
王君光祈在本志《学生生活号》发表的《中国人之生活颠倒》那篇文章,把青年烦闷之最大原因,可算说得透辟极了。不过王君的娓娓动听的文笔很遮盖一些美中不足。人生各时期有各时期的嗜好,要有机会自由发展,免得研丧生机。这话固然含有至理。但是假使吾人都能及时行乐,不至有“过时之感”,世间便可以没有烦闷苦恼么?在王君的意见,欧洲人无论男女老幼都及时行乐,所以他们的生活最愉快。但是我们研究欧洲近代文学,似乎觉得欧洲人心窝里也还有许多忧愁愤慈。罗素到中国看见农夫走贩,和寺庙里罗汉菩萨一样,都满面带着笑容,以为中国人是最能快乐的一个民族,非欧洲人梦想所能及。从这点看起来,各人自己的苦乐,只有各人自己心里晓得。我们不能假定欧洲人没有过时之感,所以就没有烦闷;而推论到烦闷的原因完全由于过时之感,只要及时行乐,便不会有烦闷。
理想上可然的事情,没有限制,事实上竟然的事情,就要受环境的因果律支配。欲望跟着理想走,是一件随时伸缩不可膺足的东西,背着太阳走路,影子比身子总要前一步。欲望和行乐的关系,也很像影子和身子。你今天及时行乐吗?你的欲望已跑前一步了。假使明天有机会膺足今天的欲望,后天又有机会膺足明天的欲望,如此辗转下去,有求必应;那么,烦闷自无从发生,王君的原理,自然可以成天经地义。但是世事不尽由人算。实际上我们许多的梦想,到底都石沉云散归于乌有。欲望不膺足,就是失望的代名词,失望又可以说是烦闷的代名词。那么,因为乐到这步田地,望到那步田地,失望便烦闷,我们可以说,今天行乐便种下明天烦闷的种子。这样凭空说话,人家或者要骂我玄之又玄。现在说一个具体的例子。吃早饭没中饭的穷措大,看见别人食前方丈,便以为到了这步田地,就尽了人生之乐事了。但是他既然狂饮大嚼,看见坐高车驱驯马的人,又想那个人何等阔绰!他自己还没有尝过这种滋味咧!不多会儿,他有马车坐了,又想没有一个很亲爱的很美貌的妻子,人生究竟还没有真正的乐趣。好了,他现在有了妻子了。伉俪间遐情逸致,南面王也不能易其乐呀!可是过了几年,妓且好者变成老而丑了。他又想:暖!这究意还不是我的理想的至乐。以前希望一件就有一件,尚不免有些儿无聊赖。倘若希望这件,得不了这件,希望那件,得不了那件,生活不更加干燥无味,不更加惹人烦闷么?实际上失望比得意似乎较普通一点。照我们的理想,世界应该不仅是如此如此。然而现实偏偏不由人算,走他自己的路。感情冷淡的人对于这般情景,还不觉得什么无可奈何,至多不过叹口气说,“天实为之,于人何尤”!于是就是这样了事。可是在富于感情的人看他们亲爱的梦想都不能实现,便有些儿不服气。现实比冰还冷,比铁还硬,那管你服气不服气哟?现实越发不如人期望,人生就越发干燥无味。于是失望、丧气、悲观厌世都蜂拥而来了。总而言之,烦闷生于不能调和理想和现实的冲突。
少年气盛的人总说“什么烦闷呀,什么调和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呀,都是懦夫口里说的话。因为社会黑暗,环境困难,我们才不虚生。不然,我们生在世间就专为过太平日子么?别的人尽管烦闷,我呢,决不屑失望和悲观。我以为人生任务只有奋斗,奋斗到征服环境为止”。我也是极端主张和环境奋斗的一个小卒,可是我同时也相信环境是极不容易征服的。
你看这一阵和环境奋斗过的人!他们面目上毫没有温热气和闪烁的光彩了。或者他们的头脑中也不复有什么高尚的意志和坚强的决心了罢!殷仲堪有一天在园里看见一棵枯树,便深深叹一口气说:“此树婆婆,生意尽矣!物犹如此,人何以堪?”看见没生气的冷冰的行尸走肉,什么不叫人做同样的感想!但是,我们如何能瞧他们不起。十年前他们也和你和我一样,也很兴会淋漓地用热心毅力去干事,也很有百折不挠的气概咧,不过现在环境把他们征服了罢了。
你再看这一阵和环境奋斗过的人!他们看见世事一天坏似一天,心里虽然不服气,可是心力俱瘁无可如何。个个人都在那边愁着眉毛叹气。这个人说:“神州莽莽,阴霆四布。流离浩劫,人间何世!”那个人说:“皇皇大陆,吾人将于何处觅一片干净土耶!”这个人想,像这样活着,倒不如死,还是把万事丢开,投海去罢。那个人想,世事已不堪问,我姑且寄情于醇酒妇人,借以消愁解闷罢!暖!谁晓得这种悲观哲学消磨了几多有用之材哟?但是,我们且慢些去怜惜。他们十年前也像你和我一样,也很抱乐观,也常时说,长夜漫漫,终有时旦,只要精诚贯彻,金石都自然会破裂咧。不过现在环境把他们征服了罢了。
我们说话论事,一方面要顾及当然,一方面也要顾及可然。就当然说,环境要降服,理想才可以实现。但是环境如何可以征服,我们也不可不注意。许多人起初都发愿要征服环境,何以后来大半反为环境征服?我们自然会说,因为他们的精神不能坚持到底。但是,他们的精神何以不能坚持到底?我们可以说,因为他们的精神不能超脱现实。一个人如果只能在现实界活动,现实如果顺遂,他自然可以快乐;但是现实如果使他的活动不成功,而他又没有别条路可以去求慰安,他自然要失望悲观。但是,倘若他的精神能够超脱现实,现实的困难当然不能叫他屈服,因为他还可以在精神界求慰安。现实既然不能屈服他的精神,那么,他自然可以坚持到底和环境奋斗了。
超脱现实的方法也很多。最普通的要算宗教信仰。现世一切苦恼不用说罢!灵魂不灭,来世的天堂快乐还不晓得有多么可爱。现在不过是时间的太仓一粟。我们撑持肉体活着,是一件极偶然的现象。在这个撑持肉体活着一顷间,就有一些儿苦痛,那值得愁眉整额?不错,现世一切奋斗,眼前似乎没有大的效果。但是,我们不必因此失望灰心,我们现在不过是播种子,将来一定有岁物丰成的日子。这些话是极浅近的极普通的宗教信仰。我自己既不是一个教徒,也不敢和打维护科学招牌的人搬唇舌。不过我很忠实地相信纯粹的宗教对于人类,利害相权,还是利多害少。倘若现世的苦乐不能叫普通人趋善避恶而宗教能够做这件事,为什么宁愿普通人做过恶不去信仰宗教?假使大家都觉得现世烦恼,假使宗教可以安慰他们的精神,为什么把烦恼的人逼到山穷水尽,不知去向?我也十分相信宗教原来是一种自欺。可是这究竟根于人性,不可免的。心理学家对我们说过,就是通常所谓理智(rationization),也大半是自欺的结果,你说宗教靠不住,理智又靠得住么?人类行为大部分都受感情支配。事前并不很揣摩为什么要这样做。事后追维,才找出一些理由来解释庇护自己的以往举动。这种理由和以往举动或毫无关系,不过姑且拉来自宽怀抱罢了。在理论上,吾人生活当全然受理性支配,但是在实际上,吾人生活是不受理性支配的。因为无意识和感情在那儿默化潜移,意识的防范实在鞭长不及马腹。所以想养成道德的习惯,与其锻炼理智,不如陶冶感情。宗教也是一种陶冶感情的工具。宗教何以能陶冶感情呢?感情是一件极活泼的东西,如果不得寄托的处所,来自由活动,便会游离不定。感情游离不定,结果就是精神失常,小而烦闷,大而疯颠。宗教的长处,就在能把游离不定的感情引到一个安顿的地方。这种陶淑作用(sublimation),弗洛伊德(Freud)和荣格(Jung)一派的心理学家说得非常透辟,我在这里也毋需多话。不过添一句话代宗教辩护:托尔斯泰、甘地一流的人物,如果没有宗教做他们的精神原素,他们的生活决不像那样可爱,那样能感发兴起;希伯来和穆斯林两个民族,如果没有宗教做团结的线索,他们已经早当让极艰苦的环境征服了。
这番话谈给科学成见很深的人听,或者不能叫他们相信。那么,他们如果想解除烦闷,就要在美术中寻慰情剂,因为美术也很能使人超脱现实的。美术何以使人能超脱现实呢?一、就创作美术的人说,美术虽借现实做资料,但是对于资料的应用支配,美术家能够本自己的创造理想,伸缩自由。在现实范围里说话,空中决计不能起楼阁。美术便没有这种限制。所以现实界不能实现的理想,在美术中可以有机会实现。二、就欣赏美术的人说,美术能引起快感,而同时又不会激动进一步的欲望;一方面给心灵以自由活动的机会,一方面又不为实用目的所扰。譬如在实际上看见一个美人,占有欲就蠢蠢欲动。但是看雷阿那多・达・芬奇画的《蒙娜丽莎》,如果曾经受过美术的陶冶,那时心神只像烟笼寒水迷离恍惚,把世界上一切悲欢苦乐遗忘净尽了,还有什么欲望?我有一次劝一个学数理的朋友偷暇学一点文学,或者他的心绪不像那样干枯烦暴。他说:“写实派文学把黑暗世界越发写得黑暗,读这种文学不叫人更悲观么?”我虽然觉得我生平所经过的极乐心境,是在深夜读含有悲剧元素的文字;但是我那时不能对这位朋友解释这种心理作用,所以我的朋友把我的忠告置之一笑就算了。后来读爱宾浩斯(haus)的心理学美术章,才恍然大悟。吾人生机时时刻刻求活动。生机发泄,感觉愉快;生机抑郁,感情烦闷。所以遇着悲痛,哭一场就消了劲。生机不一定要在现实界才能发泄,美术也是一个极好的发泄生机的巷间。在美术中发泄生机,所感的快乐比在现实界还更加纯粹深厚,因为没有实用的目的来滋扰。譬如在现实界看见父子三人都被恶蛇捆绞在一起,心里只有恐惧哀矜种种的不快之感。可是欣赏希腊著名雕刻《拉奥孔》(Laocoon),这种哀矜恐惧虽还有若干存在,但是他们都变成愉快的感觉了。这就是因为心里没有实用目的来烦扰。哀矜恐惧两种感情发泄了,然而心目中没有生死存亡的念头,没有逃脱抵抗的打算,所以虽哀矜恐惧而还能十分愉快。普通人在饮食男女名誉权利场合中生机受了挫折,便不知道向他方面求发泄,所以抑郁,所以烦闷。谁肯宣传美术的福音来救济这些无数在苦海中挣扎的失望者呢?
美术不但可以使人超脱现实,还可以使人在现实界领J天然之美,消受自在之乐。自然界有多少美致,人生有多少妙趣,在粗心浮气的人看,都忽略过去。经美术家一指点,美就确乎是美,妙就确乎是妙。谁没有看过流水?不过在普通人看,流水只是流水罢了,孔子一看到,便叹气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样一指点,滚滚东流的水便含有无限生机,无限悲感。谁没有看见鸟鹊在树林里度日子?陶渊明看见,便推出一种极乐的人生观哲学。“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两句诗把宇宙写得多么可爱?美术家不但在花明风惠的境界,可以领略鱼跃莺飞的乐趣,就是在极细微处―甚且在极悲惨处―也能寻出赏心乐事。托尔斯泰是一个最好例子。在他的《战争与和平》里面,那位彼得在牢狱中饥寒交迫,人生之苦,无不备尝。但是他一天看见天上月明如水,牢狱四围的园林山谷都空漾澄澈,一望无际,他就恍然觉悟人生的至乐,不是环境可以磨灭的。在他的《神在爱所在》那篇小说里,一个极穷苦的鞋匠梦见上帝要到他家里来,从天早候到天晚,只有一个扫雷的苦工来分他房子里的暖气,和一个抱着呱呱哭的孩子的丐妇来分他的几粒豆饭。他就因而觉悟神在爱所在的道理,心里便二十四分的畅快。这不过是偶尔想出来几个例子。其实我所见到的何及恒河一粒沙哟!我相信人肯受美术陶冶,世界和人生决不至干燥无味。烦闷无形消灭,自然不消说了。
除宗教家和美术家以外,最能超脱现实的要算是婴儿。他们高起兴来,就结队搬砖弄瓦呀,捉迷藏呀玩得不公平,便打一个痛快架。打痛了,便索性的哭一场。哭过了,就揩干眼泪,开笑脸再去做别的玩意儿。他们天真烂漫,完全趁着一时的兴会做事,绝对不瞻前顾后,所以他们生活最愉快。人生快乐倘若想完备,一定要保存一点孩子气,这种孩子气应用非常之广。孔子有一天问门弟子的志愿,许多人都说一些什么兴邦治国。曾点一个人却说:“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零,咏而归。”孔子听过,便不迟疑的宣布“吾与点也”。曾点的长处就在能保一种天真烂漫的孩子气。孔子称许他,或则也因为“大人者无失其赤子之心”罢。王徽之的故事也是一个好例子。有一晚雪后初睛,月亮照得非常光澈。他忽然想到他的朋友处谈谈心。立刻间他就撑只小船去了。不多会儿到他朋友的门口了,他忽然地又抽身转去。人问他的缘故,他说,我“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足为奇?像这一流人物才晓得人生在世,怎样才能怡情养性,无沾无碍咧!有些人或者骂这种习惯带着臭名士气。他们自然也许有他们的高见。不过我想这种天真烂漫无沾无碍的气象倘若不用到过分,实在对于精神的卫生有许多裨益。人的精力无论属于精神方面或者身体方面,都有一个限度。譬如弓弦,拉到满引的时候,倘若不放松一点,怎么可以再加力?纵使再加力,怎么能不崩折?普通人无论何时何地,都一样地认真到底,不能稍稍放肆一点。所以容易倦怠,容易灰心。孩儿气的好处就在有时使人偶尔把现实的重载卸在旁边,让心灵偷点空儿休息,好预备再出力。
这三个方法,我个人认为可以超脱现实,解除烦闷。别人―科学家和哲学家―也许在别的地方寻出超脱现实解除烦闷的方法,不过我没有经验,不能说话。我和王君光祈的出发点都是给生机以自由活动的机会。不过王君着重的是人生各时期有各时期的嗜好,要随时膺足。所以王君似乎主张生机只可以在现实界活动;如果现实界活动不成功,便使人生烦闷。我的主张是一种补充的办法。我以为生机不仅可以在现实界活动,如果在现实界受了挫折,不一定使人生烦闷,因为他还可以超脱现实在精神界求慰安。就积极方面说,超脱现实,就是养精蓄锐,为征服环境的预备。就消极方面说,超脱现实,就是消愁遣闷,把乐观、热心、毅力都保持住,不让环境征服。在我国现在状况之下,谁晓得有多少失望者与悲观者?我很惭J这篇文章不能把超脱现实的道理说得透彻,使他们感发兴起;但是我很希望享受过精神上的至乐的人多用工夫来宣传超脱现实的福音,来救济众生咧。
两种人生理想
莎士比亚说过,世界只是一个戏台。这话如果不错,人生当然也只是一部戏剧。戏要有人演,也要有人看:没有人演,就没有戏看;没有人看,也就没有人肯演。演戏人在台上走台步,做姿势,拉嗓子,喜笑怒骂,悲欢离合,演得酣畅淋漓,尽态极妍;看戏人在台下呆目瞪视,得意忘形,拍案叫好,两方皆大欢喜,欢喜的是人生煞是热闹,至少是这片刻光阴不曾空过。
世间人有生来是演戏的,也有生来是看戏的。这演与看的分别主要地在如何安顿自我上面见出。演戏要置身局中,时时把“我”抬出来,使我成为推动机器的枢纽,在这世界中产生变化,就在这产生变化上实现自我;看戏要置身局外,时时把“我”搁在旁边,始终维持一个观照者的地位,吸纳这世界中的一切变化,使它们在眼中成为可欣赏的图画,就在这变化图画的欣赏上面实现自我。因为有这个分别,演戏要热要动,看戏要冷要静。打起算盘来,双方各有盈亏:演戏人为着饱尝生命的跳动而失去流连玩味,看戏人为着玩味生命的形象而失去“身历其境”的热闹。能入与能出,“得其圆中”与“超以象外”,是势难兼顾的。
这分别像是极平凡而琐屑,其实却含着人生理想这个大问题的大道理在里面。古今中外许多大哲学家、大宗教家和大艺术家对于人生理想费过许多摸索、许多争辩,他们所得到的不过是三个不同的简单的结论:一个是人生理想在看戏,一个是它在演戏,一个是它同时在看戏和演戏。
先从哲学说起。中国主要的固有的哲学思潮是儒道两家。就大体说,儒家能看戏而却偏重演戏,道家根本藐视演戏,会看戏而却也不明白地把看戏当做人生理想。看戏与演戏的分别就是《中庸》一再提起的知与行的分别。知是道问学,是格物穷理,是注视事物变化的真相;行是尊德行,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在事物中起变化而改善人生。前者是看,后者是演。儒家在表面上同时讲究这两套功夫,他们的祖师孔子是一个实行家,也是一个艺术家。放下他着重礼乐诗的艺术教育不说,就只看下面几段话: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鸯飞庆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
天何言哉,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
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也,日月星辰系焉,万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广厚,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
对于自然奥妙的赞叹,我们就可以看出儒家很能做阿波罗式的观照,不过儒家究竟不以此为人生的最终目的,人生的最终目的在行,只不过是行的准备。他们说得很明白,“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以至于家齐国治天下平。“自明诚,谓之教”,由知而行,就是儒家所着重的“教”。孔子终身周游奔走,“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我们可以想见他急于要扮演一个角色。
道家老庄并称。老子抱朴守一,法自然,尚无为,持清虚寂寞,观“众妙之门”,玩“无物之象”,五千言大半是一个老于世故者静观人生物理所得到的直觉妙谛。他对于宇宙始终持着一个看戏人的态度。庄子尤其是如此。他齐是非,一生死,逍遥于万物之表,大鹏与淹鱼,姑射仙人与疤丁,物无大小,都触目成象,触心成理,他自己却“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哀乐毫无动于衷。他得力于他所说的“心齐”。“心齐”的方法是“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它的效验是“虚室生白,吉祥止止”。他在别处用了一个极好的譬喻说:“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逆,应而不藏。”从这些话看,我们可以看出老子所谓“抱朴守一”,庄子所谓“心齐”,都恰是西方哲学家与宗教家所谓“观照”(contemplation)与佛家所谓“定”或“止观”。不过老庄自己虽在这上面做功夫,却并不象以此立教,或是因为立教仍是有为,或是因为深奥的道理可亲证而不可言传。
在西方,古代及中世纪的哲学家大半以为人生最高目的在观照,就是我们所说的以看戏人的态度体验事物的真相与真理。头一个人明白地做这个主张的是柏拉图。在《会饮》那篇熔哲学与艺术于一炉的对话里,他假托一位女哲人传心灵修养递进的秘诀。那全是一种分期历程的审美教育,一种知解上的冒险长征。心灵开始玩索一朵花,一个美人,一种美德,一门学问,一种社会文物制度的殊相的美。逐渐发现万事万物的共相的美。到了最后阶段,“表里精粗无不到”,就“一旦豁然贯通”,长征者以一霎时的直觉突然看到普涵普盖,无始无终的绝对美―如佛家所谓“真如”或“一真法界”―他就安息在这绝对美的观照里,就没有人这绝对美里而与它合德同流,就借分享它的永恒的生命而达到不朽。这样,心灵就算达到它的长征的归宿,一滴水归原到大海,一个灵魂归原到上帝,柏拉图的这个思想支配了古代哲学,也支配了中世纪耶稣教的神学。
柏拉图的高足弟子亚理斯多德在《伦理学》里想矫正师说,却终于达到同样的结论。人生的最高目的是至善,而至善就是幸福。幸福是“生活得好,做得好”。它不只是一种道德的状态,而是一种活动;如果只是一种状态,它可以不产生什么好结果,比如说一个人在睡眠中;唯其是活动,所以它必见于行为。“犹如在奥林匹克运动会中,夺锦标的不是最美最强悍的人,而是实在参加竞争的选手。”从这番话看,亚理斯多德似主张人生目的在实际行动。但是在绕了一个大弯子以后,到最后终于说,幸福是“理解的活动”,就是“取观照的形式的那种活动”,因为人之所以为人在他的理解方面,理解是人类最高的活动,也是最持久、最愉快、最无待外求的活动。上帝在假设上是最幸福的,上帝的幸福只能表现于知解,不能表现于行动。所以在观照的幸福中,人类几与神明比肩。说来说去,亚理斯多德仍然回到柏拉图的看法:人生的最高目的在看而不在演。
在近代德国哲学中,这看与演的两种人生观也占了很显著的地位。整个的宇宙,自大地山河以至于草木鸟兽,在唯心派哲学家看,只是吾人知识的创造品。知识了解了一切,同时就已创造了一切,人的行动当然也包含在内。这就无异于说,世间一切演出的戏都是在看戏人的一看之中成就的,看的重要可不言而喻。叔本华在这一“看”之中找到悲惨人生的解脱。据他说,人生一切苦恼的源泉就在意志,行动的原动力。意志起于需要或缺乏,一个缺乏填起来了,另一个缺乏就又随之而来,所以意志永无膺足的时候。欲望的满足只“像是扔给乞丐的贩济,让他今天赖以过活,使他的苦可以延长到明天”。这意志虽是苦因,却与生俱来,不易消除,唯一的解脱在把它放射为意象,化成看的对象。意志既化成意象,人就可以由受苦的地位移到艺术观照的地位,于是罪孽苦恼变成庄严幽美。“生命和它的形象于是成为飘忽的幻象掠过他的眼前,扰如轻梦掠过朝睡中半醒的眼,真实世界已由它里面照耀出来,它就不再能蒙昧他。”换句话说,人生苦恼起于演,人生解脱在看。尼采把叔本华的这个意思发挥成一个更较具体的形式。他认为人类生来有两种不同的精神,一是日神阿波罗的,一是酒神狄俄倪索斯的。日神高踞奥林波斯峰顶,一切事物借他的光辉而得形象,他凭高静观,世界投影于他的眼帘如同投影于一面镜,他如实吸纳,却恬然不起忧喜。酒神则趁生命最繁盛的时节,酣饮高歌狂舞,在不断的生命跳动中忘去生命的本来注定的苦恼。从此可知日神是观照的象征,酒神是行动的象征。依尼采看,希腊人的最大成就在悲剧,而悲剧就是使酒神的苦痛挣扎投影于日神的慧眼,使灾祸罪孽成为惊心动魄的图画。从希腊悲剧,尼采悟出“从形象得解脱”(redemptionthroughappearance)的道理。世界如果当做行动的场合,就全是罪孽苦恼;如果当做观照的对象,就成为一件庄严的艺术品。
如果我们比较叔本华、尼采的看法和柏拉图、亚理斯多德的看法,就可看出古希腊人与近代德国人的结论相同,就是人生最高目的在观照;不过着重点微有移动,希腊人的是哲学家的观照,而近代德国人的是艺术家的观照。哲学家的观照以真为对象,艺术家的观照以美为对象。不过这也是粗略的区分。观照到了极境,真也就是美,美也就是真,如诗人济慈所说的,所以柏拉图的心灵精进在最后阶段所见到的“绝对美”就是他所谓“理式”(idea)或真实界(reality)。
宗教本重修行,理应把人生究竟摆在演而不摆在看,但是事实上世界几个大宗教没有一个不把观照看成修行的不二法门。最显著的当然是佛教。在佛教看,人生根本孽是贪、慎、痴。痴又叫做“无明”。这“三孽”之中,无明是最根本的,因为无明,才执著法与我,把幻象看成真实,把根尘当做我有,于是有贪有慎,陷于生死永劫。所以人生究竟解脱在破除无明以及它连带的法我执。破除无明的方法是六波罗蜜(意谓“度”、“到彼岸”,就是“度到涅架的岸”),其中初四―布施、持戒、忍辱、精进―在表面上似侧重行,其实不过是最后两个阶段―禅定、智慧―的预备,到了禅定的境界,“止观双运”,于是就起智慧,看清万事万物的真相,断除一切孽障执著,到涅架(圆寂),证真如,功德就圆满了。佛家把这种智慧叫做“大圆镜智”,《佛地经论》做这样解释:
如圆镜极善摩莹,鉴净无垢,光明遍照;如是如来大圆镜智于佛智上一切烦恼所知障垢永出离故,极善摩莹;为依止定所摄持故,鉴净无垢;作诸众生利乐事故,光明遍照。
如圆镜上非一众多诸影象起,而圆镜上无诸影象,而此圆镜无动无作;如是如来圆镜智上非一众多诸智影起,圆镜智上无诸智影,而此智镜无动无作。
这譬喻很可以和尼采所说的阿波罗精神对照,也很可以见出大乘佛家的人生理想与柏拉图的学说不谋而合。人要把心磨成一片大圆镜,光明普照,而自身却无动无作。
佛教在中国,成就最大的一宗是天台,最流行的一宗是净土。天台宗的要义在止观,净土宗的要义在念佛往生,都是在观照上做修持的功夫。所谓“止观”就是静坐摄心入定,默观佛法与佛相,净土则偏重念佛名,观佛相,以为如此即可往生西方极乐世界(所谓“净土”)。依《文殊般若经》说:
若善男子善女子,应在空间处,舍诸乱意,随佛方所,端身正向,不取相貌,系心一佛,专称名字,念无休息,即是念中,能见过现未来三世诸佛。
这种凝神观照往往产生中世纪耶教徒所谓“灵见”(visions),对象或为佛相,或为庄严宝塔,或为极乐世界。佛家往往用文字把他们的“灵见”表现成想象丰富的艺术作品,像《无量寿经》、《阿弥陀经》之类作品大抵都是这样产生出来的。往生净土是他们的最后目的,其实这净土仍是心中幻影,所谓往生仍是在观照中成就,不一定在地理上有一种搬迁。
这一切在耶稣教中都可以找到它的类似。耶稣自己,像释迎一样,是经过一个长期静坐默想而后证道的。“天国就在你自己心里”,这句话也有唤醒人返求诸心的倾向。不过早期的神父要和极艰窘的环境奋斗,精力大半耗于奔走布道和避免残杀。到了3世纪后,耶稣教的神学逐渐与希腊哲学合流,形成所谓“新柏拉图派”的神秘主义,于是观照成为修行的要诀。依这派的学说,人的灵魂原与上帝一体,没有肉体感官的障碍,所以能观照永恒真理。投生以后,它就依附了肉体,就有欲也就有障。人在灵方面仍近于神,在肉方面则近于兽,肉是一切罪孽的根源,灵才是人的真性。所以修行在以灵制欲,在离开感官的生活而凝神于思想与观照,由是脱尽尘障,在一种极乐的魂游(ecstasy)中回到上帝的怀里,重新和他成为一体。中世纪神学家把“知”看成心灵的特殊功能,唯一的人神沟通的桥梁。“知”有三个等级:感觉(cognition)、思考(tation)和观照(cotitemplation)。观照是最高的阶段,它不但不要假道于感觉,也无需用概念的思考,它是感觉和思考所不能跻攀的知的胜境,一种直觉,一种神佑的大彻大悟。只有借这观照,人才能得到所谓“神福的灵见”(beatificvision),见到上帝,回到上帝,永远安息在上帝里面。达到这种“神福的灵见”,一个耶稣徒就算达到人生的最高理想。
这种哲学或神学的基础,加上中世纪的社会扰乱,酿成寺院的虔修制度。现世既然恶浊,要避免它的熏染,僧侣于是隐到与人世隔绝的寺院里,苦行持戒,默想现世的罪孽,来世的希望和上帝的博大仁慈。他们的经验恰和佛教徒的一样,由于高度的自催眠作用,默想果然产生了许多“灵见”;地狱的厉鬼、净界的烈焰、天堂的神仙的福境,都活灵活现地现在他们的凝神默索的眼前。这些“灵见”写成书,绘成画,刻成雕像,就成中世纪的灿烂辉煌的文学与艺术。在意大利,成就尤其恒赫。但丁的《神曲》就是无数“灵见”之一,它可以看成耶稣教的《阿弥陀经》。
我们只举佛耶两教做代表就够了。道教本着长生久视的主旨,后来又沿袭了许多佛教的虔修秘诀;回教本由耶教演变成的,特别流连于极乐世界的感官的享乐。总之,在较显著的宗教中,或是因为特重心灵的知的活动,或是寄希望于比现世远较完美的另一世界,人生的最高理想都不摆在现世的行动而摆在另一世界的观照。宗教的基本精神在看而不在演。
最后,谈到文艺,它是人生世相的返照,离开观照,就不能有它的生存。文艺说来很简单,它是情趣与意象的融会,作者寓情于景,读者因景生情。比如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一章诗写出一串意象、一幅景致、一幕戏剧动态。有形可见者只此,但是作者本心要说的却不止此,他主要是要表现一种时序变迁的感慨。这感慨在这章诗里虽未明白说出而却胜于明白说出;它没有现身而却无可否认地是在那里。这事细想起来,真是一个奇迹。情感是内在的、属我的、主观的、热烈的,变动不居,可体验而不可直接描绘的;意象是外在的、属物的、客观的、冷静的,成形即常住,可直接描绘而却不必使任何人都可借以有所体验的。如果借用尼采的譬喻来说,情感是狄俄倪索斯的活动,意象是阿波罗的观照;所以不仅在悲剧里(如尼采所说的),在一切文艺作品里,我们都可以见出达奥尼苏斯的活动投影于阿波罗的观照,见出两极端冲突的调和,相反者的同一。但是在这种调和与同一中,占有优势与决定性的倒不是狄俄倪索斯而是阿波罗,是狄俄倪索斯沉没到阿波罗里面,而不是阿波罗沉没到狄俄倪索斯里面。所以我们尽管有丰富的人生经验,有深刻的情感,若是止于此,我们还是站在艺术的门外,要升堂人室,这些经验与情感必须经过阿波罗的光辉照耀,必须成为观照的对象。由于这个道理,观照(这其实就是想象,也就是直觉)是文艺的灵魂;也由于这个道理,诗人和艺术家们也往往以观照为人生的归宿。我们试想一想:
目送飞鸿,手挥五弦,
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秘康
仰视碧天际,俯瞰澡水滨,
寥间无涯观,寓目理自陈。
大矣造化工,万殊莫不均。
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
―王羲之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辫已忘言。
―陶潜
侧身天地长怀古,独立苍茫自咏诗。
―杜甫
从诸诗所表现的胸襟气度与理想,就可以明白诗人与艺术家如何在静观默玩中得到人生的最高乐趣。
就西方文艺来说,有三部名著可以代表西方人生观的演变:在古代是柏拉图的《会饮》,在中世纪是但丁的《神曲》,在近代是歌德的《浮士德》。《会饮》如上文已经说过的,是心灵的审美教育方案。这教育的历程是由感觉经理智到慧解,由殊相到共相,由现象到本体,由时空限制到超时空限制;它的终结是在沉静的观照中得到豁然大悟,以及个体心灵与弥漫宇宙的整一的纯粹的大心灵合德同流。由古希腊到中世纪,这个人生理想没有经过重大的变迁,只是加上耶教神学的渲染。《神曲》在表面上只是一部游记,但丁叙述自己游历地狱、净界与天堂的所见所闻;但是骨子里它是一部寓言,叙述心灵由罪孽经忏悔到解脱的经过,但丁自己就象征心灵,“三界”只是心灵的三种状态,地狱是罪孽状态,净界是忏J洗刷状态,天堂是得解脱蒙神福状态。心灵逐步前进,就是逐步超升,到了最高天,它看见玫瑰宝座中坐的诸圣诸仙,看见圣母,最后看见了上帝自己。在这“神福的灵见”里,但丁(或者说心灵)得到最后的归宿,他“超脱”了,归到上帝怀里了,《神曲》于是终止。这种理想大体上仍是柏拉图的,所不同者柏拉图的上帝是“理式”,绝对真实界本体,无形无体的超时超空的普运周流的大灵魂;而但丁则与中世纪神学家们一样,多少把上帝当做一个人去想:他揉合神性与人性于一体,有如耶稣。
从但丁揉合柏拉图哲学与耶教神学,把人生的归宿定为“神福的灵见”以后,过了五百年到近代,人生究竟问题又成为思辨的中心,而大诗人歌德代表近代人给了一个彻底不同的答案。就人生理想来说,《浮士德》代表西方思潮的一个极大的转变。但丁所要解脱的是象征情欲的三猛兽和象征愚昧的黑树林。到浮土德,情境就变了,他所要解脱的不是愚昧而是使他觉得腻味的丰富的知识。理智的观照引起他的心灵的烦躁不安。“物极思返”,浮士德于是由一位闭户埋头的书生变成一位与厉鬼定卖魂约的冒险者,由沉静的观照跳到热烈而近于荒唐的行动。在《神曲》里,象征信仰与天恩的贝雅特里齐,在《浮土德》里于是变成天真而却蒙昧无知的玛嘉丽特。在《神曲》里是“神福的灵见”,在《浮士德》里于是变成“狂飘突进”。阿波罗退隐了,狄俄倪索斯于是横行无忌。经过许多放纵不羁的冒险行动以后,浮士德的顽强的意志也终于得到净化,而净化的原动力却不是观照而是一种有道德意义的行动。他的最后的成就也就是他的最高的理想的实现,从大海争来一片陆地,把它垦成沃壤,使它效用于人类社会。这理想可以叫做“自然的征服”。
这浮土德的精神真正是近代的精神,它表现于一些脾昵一世的雄才怪杰,表现于一些掀天动地的历史事变。各时代都有它的哲学辩护它的活动,在近代,尼采的超人主义唤起许多癫狂者的野心,扬谛理(tile)的“为行动而行动”的哲学替法西斯的横行奠定了理论的基础。
这真是一个大旋转。从前人恭维一个人,说“他是一个肯用心的人”(athoughtfulman),现在却说“他是一个活动分子”(anactiveman)。这旋转是向好还是向坏呢?爱下道德判断的人们不免起这个疑问。答案似难一致。自幸生在这个大时代的“活动分子”会赞叹现代生命力的旺盛,而“肯用心的人”或不免忧虑信任盲目冲动的危险。这种见解的分歧在骨子里与文艺方面古典与浪漫的争执是一致的。古典派要求意象的完美,浪漫派要求情感的丰富,还是冷静与热烈动荡的分别。文艺批评家们说,这分别是粗浅而村俗的,第一流文艺作品必定同时是古典的与浪漫的,必定是丰富的情感表现于完美的意象。把这见解应用到人生方面,显然的结论是:理想的人生是由知而行,由看而演,由观照而行动。这其实是一个老结论。苏格拉底的“知识即德行”,孔子的“自明诚”,王阳明的“知行合一”,意义原来都是如此。但是这还是侧重行动的看法。止于知犹未足,要本所知去行,才算功德圆满。这正犹如尼采在表面上说明了日神与酒神两种精神的融合,实际上仍是以酒神精神沉没于日神精神,以行动投影于观照。所以说来说去,人生理想还只有两个,不是看,就是演;知行合一说仍以演为归宿,日神酒神融合说仍以看为归宿。
近代意大利哲学家克罗齐另有一个看法,他把人类心灵活动分为知解(艺术的直觉与科学的思考)与实行(经济的活动与道德的活动)两大阶段,以为实行必据知解,而知解却可独立自足。一个人可以终止于艺术家,实现美的价值;可以终止于思想家,实现真的价值;可以终止于经济政治家,实现用的价值,也可以终止于道德家,实现善的价值。这四种人的活动在心灵进展次第上虽是一层高似一层,却各有千秋,各能实现人生价值的某一面。这就是说,看与演都可以成为人生的归宿。
这看法容许各人依自己的性之所近而抉择自己的人生理想,我以为是一个极合理的看法。人生理想往往决定于各个人的性格。最聪明的办法是让生来善看戏的人们去看戏,生来善演戏的人们来演戏。上帝造人,原来就不只是用一个模型。近代心理学家对于人类原型的分别已经得到许多有意义的发现,可以做解决本问题的参考。最显著的是荣格(Jug)的“内倾”与“外倾”的分别。内倾者(inrvr)倾心力向内,重视自我的价值,好孤寂,喜默想,无意在外物界发动变化;外倾者(exrvr)倾心力向外,重视外界事物的价值,好社交,喜活动,常要在外物界起变化而无暇返观默省。简括地说,内倾者生来爱看戏,外倾者生来爱演戏。
人生来既有这种类型的分别,人生理想既大半受性格决定,生来爱看戏的以看为人生归宿,生来爱演戏的以演为人生归宿,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双方各有乐趣,各是人生的实现,我们各不妨阿其所好,正不必强分高下,或是勉强一切人都走一条路。人性不只是一样,理想不只是一个,才见得这世界的恢宏和人生的丰富。犬儒派哲学家第欧根尼(Diogenes)静坐在一个木桶里默想,勋名盖世的亚力山大帝慕名去访他,他在桶里坐着不动。客人介绍自己说:“我是亚力山大帝。”他回答说:“我是犬儒第欧根尼。”客人问:“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忙么?”他回答:“只请你站开些,不要挡着太阳光。”这样就匆匆了结一个有名的会晤。亚力山大帝觉得这犬儒甚可羡慕,向人说过一句心里话:“如果我不是亚力山大,我很愿做第欧根尼。”无如他是亚力山大,这是一件前生注定丝毫不能改动的事,他不能做第欧根尼。这是他的悲剧,也是一切人所同有的悲剧。但是这亚力山大究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是亚力山大而能见到做第欧根尼的好处。比起他来,第欧根尼要低一层。“不要挡着太阳光!”那句话含着几多自满与骄傲,也含着几多偏见与狭量啊!
要较量看戏与演戏的长短,我们如果专请教于书本,就很难得公平。我们要记得:柏拉图、庄子、释迎、耶稣、但丁这一长串人都是看戏人,所以留下一些话来都是袒护看戏的人生观。此外还有更多的人,像秦始皇、大流士、亚力山大、忽必烈、拿破仑以及无数开山凿河、垦地航海的无名英雄毕生都在忙演戏,他们的人生哲学表现在他们的生活中,所以不曾留下话来辩护演戏的人生观。他们是忠实于自己的性格,如果留下话来,他们也就势必变成看戏人了。据说罗兰夫人上了断头台,才想望有一支笔可以写出她的临终的感想。我们固然希望能读到这位女革命家的自供,可是其实这是多余的。整部历史,这一部轰轰烈烈的戏,不就是演戏人们的最雄辩的供状么?
英国散文家斯蒂文森(RLStevenson)在一篇叫做《步行》的小品文里有一段话说得很美,可惜我的译笔不能传出那话的风味,它的大意是:
我们这样匆匆忙忙地做事,写东西,挣财产,想在永恒时间的嘲笑的静默中有一刹那使我们的声音让人可以听见,我们竟忘掉一件大事,在这件大事之中这些事只是细目,那就是生活。我们钟情、痛饮,在地面来去匆匆,像一群受惊的羊。可是你得问问你自己:在一切完了之后,你原来如果坐在家里炉旁快快活活地想着,是否比较更好些。静坐着默想―记起女子们的面孔而不起欲念,想到人们的丰功伟业,快意而不羡慕,对一切事物和一切地方有同情的了解,而却安心留在你所在的地方和身份―这不是同时懂得智慧和德行,不是和幸福住在一起吗?说到究竟,能拿出会游行来开心的并不是那些扛旗子游行的人们,而是那些坐在房子里眺望的人们。
这也是一番袒护看戏的话。我们很能了解斯蒂文森的聪明的打算,而且心悦诚服地随他站在一条线上―我们这批袖手旁观的人们。但是我们看了那出会游行而开心之后,也要深心感激那些扛旗子的人们。假如他们也都坐在房子里眺望,世间还有什么戏可看呢?并且,他们不也在开心么?你难道能否认?
文学与人生
文学是以语言文字为媒介的艺术。就其为艺术而言,它与音乐图画雕刻及一切号称艺术的制作有共同性:作者对于人生世相都必有一种独到的新鲜的观感,而这种观感都必有一种独到的新鲜的表现;这观感与表现即内容与形式,必须打成一片,融合无间,成为一种有生命的和谐的整体,能使观者由玩索而生欣喜。达到这种境界,作品才算是“美”。美是文学与其他艺术所必具的特质。就其以语言文字为媒介而言,文学所用的工具就是我们日常运思说话所用的工具,无待外求,不象形色之于图画雕刻,乐声之于音乐。每个人不都能运用形色或音调,可是每个人只要能说话就能运用语言,只要能识字就能运用文字。语言文字是每个人表现情感思想的一套随身法宝,它与情感思想有最直接的关系。因为这个缘故,文学是一般人接近艺术的一条最直接简便的路;也因为这个缘故,文学是一种与人生最密切相关的艺术。
我们把语言文字联在一起说,是就文化现阶段的实况而言,其实在演化程序上,先有口说的语言而后有手写的文字,写的文字与说的语言在时间上的距离可以有数千年乃至数万年之久,到现在世间还有许多民族只有语言而无文字。远在文字未产生以前,人类就有语言,有了语言就有文学。文学是最原始的也是最普遍的一种艺术。在原始民族中,人人都欢喜唱歌,都欢喜讲故事,都欢喜戏拟人物的动作和姿态。这就是诗歌、小说和戏剧的起源。于今仍在世间流传的许多古代名著,像中国的《诗经》、希腊的《荷马史诗》、欧洲中世纪的民歌和英雄传说,原先都由口头传诵,后来才被人用文字写下来。在口头传诵的时期,文学大半是全民众的集体创作。一首歌或是一篇故事先由一部分人倡始,一部分人随和,后来一传十,十传百,辗转相传,每个传播的人都贡献一点心裁把原文加以润色或增损。我们可以说,文学作品在原始社会中没有固定的著作权,它是流动的,生生不息的,集腋成裘的。它的传播期就是它的生长期,它的欣赏者也就是它的创作者。这种文学作品最能表现一个全社会的人生观感,所以从前关心政教的人要在民俗歌谣中窥探民风国运,采风观乐在春秋时还是一个重要的政典。我们还可以进一步说,原始社会的文学就几乎等于它的文化,它的历史、政治、宗教、哲学等等都反映在它的诗歌、神话和传说里面。希腊的神话史诗、中世纪的民歌传说以及近代中国边疆民族的歌谣、神话和民间故事都可以为证。
口传的文学变成文字写定的文学,从一方面看,这是一个大进步,因为作品可以不纯由记忆保存,也不纯由口诵流传,它的影响可以扩充到更久更远。但从另一方面看,这种变迁也是文学的一个厄运,因为识字另需一番教育,文学既由文字保存和流传,文字便成为一种障碍,不识字的人便无从创造或欣赏文学,文学便变成一个特殊阶级的专利品。文人成了一个特殊阶级,而这阶级化又随社会演进而日趋尖锐,文学就逐渐和全民众疏远。这种变迁的坏影响很多:第一,文学既与全民众疏远,就不能表现全民众的精神和意识,也就不能从全民众的生活中吸收力量与滋养,它就不免由窄狭化而传统化、形式化、僵硬化。其次,它既成为一个特殊阶级的兴趣,它的影响也就限于那个特殊阶级,不能普及于一般人,与一般人的生活不发生密切关系,于是一般人就把它认为无足轻重。文学在文化现阶段中几已成为一种奢侈,而不是生活的必需。在最初,凡是能运用语言的人都爱好文学;后来文字产生,只有识字的人才能爱好文学;现在连识字的人也大半不能爱好文学,甚至有一部分人鄙视或仇视文学,说它的影响不健康或根本无用。在这种情形之下,一个人要想郑重其事地来谈文学,难免有几分心虚胆怯,他至少需说出一点理由来辩护他的不合时宜的举动。这篇开场白就是替以后陆续发表的十几篇谈文学的文章做一个辩护。
先谈文学有用无用问题。一般人嫌文学无用,近代有一批主张“为文艺而文艺”的人却以为文学的妙处正在它无用。它和其他艺术一样,是人类超脱自然需要的束缚而发出的自由活动。比如说,茶壶有用,因能盛茶,是壶就可以盛茶,不管它是泥的瓦的扁的圆的,自然需要止于此。但是人不以此为满足,制壶不但要能盛茶,还要能娱目赏心,于是在质料、式样、颜色上费尽机巧以求美观。就浅狭的功利主义看,这种功夫是多余的,无用的;但是超出功利观点来看,它是人自作主宰的活动。人不惮烦要做这种无用的自由活动,才显得人是自家的主宰,有他的尊严,不只是受自然驱遣的奴隶,也才显得他有一片高尚的向上心。要胜过自然,要弥补自然的缺陷,使不完美的成为完美。文学也是如此。它起于实用,要把自己所知所感的说给旁人知道;但是它超过实用,要找好话说,要把话说得好,使旁人在话的内容和形式上同时得到愉快。文学所以高贵,值得我们费力探讨,也就在此。
这种“为文艺而文艺”的看法确有一番正当道理,我们不应该以浅狭的功利主义去估定文学的身价。但是我以为我们纵然退一步想,文学也不能说是完全无用。人之所以为人,不只因为他有情感思想,尤在他能以语言文字表现情感思想。试假想人类根本没有语言文字,像牛羊犬马一样,人类能否有那样光华灿烂的文化?文化可以说大半是语言文字的产品。有了语言文字,许多崇高的思想,许多微妙的情境,许多可歌可泣的事迹才能流传广播,由一个心灵出发,去感动无数心灵,去启发无数心灵的创造。这感动和启发的力量大小与久暂,就看语言文字运用得好坏。在数千载之下,《左传》、《史记》所写的人物事迹还活现在我们眼前,若没有左丘明、司马迁的那种生动的文笔,这事如何能做到?在数千载之下,柏拉图的《对话集》所表现的思想对于我们还是那么亲切有趣,若没有柏拉图的那种深人而浅出的文笔,这事又如何能做到?从前也许有许多值得流传的思想与行迹,因为没有遇到文人的点染,就淹没无闻了。我们自己不时常感觉到心里有话要说而说不出的苦楚么?孔子说得好:“言之无文,行之不远。”单是“行远”这一个功用就深广不可思议。
柏拉图、卢梭、托尔斯泰和程伊川都曾怀疑到文学的影响,以为它是不道德的或是不健康的。世间有一部分文学作品确有这种毛病,本无可讳言,但是因噎不能废食,我们只能归咎于作品不完美,不能断定文学本身必有罪过。从纯文艺观点看,在创作与欣赏的聚精会神的状态中,心无旁涉,道德的问题自无从闯人意识阂。纵然离开美感态度来估定文学在实际人生中的价值,文艺的影响也决不会是不道德的,而且一个人如果有纯正的文艺修养,他在文艺方面所受的道德影响可以比任何其他体验与教训的影响更为深广。“道德的”与“健全的”原无二义。健全的人生理想是人性的多方面的谐和的发展,没有残废也没有臃肿。譬如草木,在风调雨顺的环境之下,它的一般生机总是欣欣向荣,长得枝条茂畅,花叶扶疏。情感思想便是人的生机,生来就需要宣泄生长,发芽开花。有情感思想而不能表现,生机便遭窒塞残损,好比一株发育不完全而呈病态的花草。文艺是情感思想的表现,也就是生机的发展,所以要完全实现人生,离开文艺决不成。世间有许多对文艺不感兴趣的人乾枯浊俗,生趣索然,其实都是一些精神方面的残废人,或是本来生机就不畅旺,或是有畅旺的生机因为窒塞而受摧残。如果一种道德观要养成精神上的残废人,它本身就是不道德的。
表现在人生中不是奢侈而是需要,有表现才能有生展,文艺表现情感思想,同时也就滋养情感思想使它生展。人都知道文艺是“怡情养性”的。请仔细玩索“怡养”两字的意味!性情在怡养的状态中,它必定是健旺的、生发的、快乐的。这“怡养”两字却不容易做到,在这纷纭扰攘的世界中,我们大部分时间与精力都费在解决实际生活问题,奔波劳碌,很机械地随着疾行车流转,一日之中能有几许时刻回想到自己有性情?还论怡养!凡是文艺都是根据现实世界而铸成另一超现实的意象世界,所以它一方面是现实人生的返照,一方面也是现实人生的超脱。在让性情怡养在文艺的甘泉时,我们霎时间脱去尘劳,得到精神的解放,心灵如鱼得水地徜徉自乐;或是用另一个比喻来说,在干燥闷热的沙漠里走得很疲劳之后,在清泉里洗一个澡,绿树荫下歇一会儿凉。世间许多人在劳苦里打翻转,在罪孽里打翻转,俗不可耐,苦不可耐,原因只在洗澡歇凉的机会太少。
从前中国文人有“文以载道”的说法,后来有人嫌这看法的道学气太重,把“诗言志”一句老话抬出来,以为文学的功用只在言志;释志为“心之所之”,因此言志包涵表现一切心灵活动在内。文学理论家于是分文学为“载道”、“言志”两派,仿佛以为这两派是两极端,绝不相容―“载道”是“为道德教训而文艺”,“言志”是“为文艺而文艺”。其实这问题的关键全在“道”字如何解释。如果释“道”为狭义的道德教训,载道就显然小看了文学。文学没有义务要变成劝世文或是修身科的高头讲章。如果释“道”为人生世相的道理,文学就决不能离开“道”,“道”就是文学的真实性。志为心之所之,也就要合乎“道”,情感思想的真实本身就是“道”,所以“言志”即“载道”,根本不是两回事,哲学、科学所谈的是“道”,文艺所谈的仍然是“道”,所不同者哲学、科学的道是抽象的,是从人生世相中抽绎出来的,好比从盐水中所提出来的盐;文艺的道是具体的,是含蕴在人生世相中的,好比盐溶于水,饮者知咸,却不辨何者为盐,何者为水。用另一个比喻来说,哲学、科学的道是客观的、冷的、有精气而无血肉的;文艺的道是主观的、热的,通过作者的情感与人格的渗沥,精气与血肉凝成完整生命的。换句话说,文艺的“道”与作者的“志”融为一体。
我常感觉到,与其说“文以载道”,不如说“因文证道”。《楞严经》记载佛有一次问他的门徒从何种方便之门,发菩提心,证圆通道。几十个菩萨罗汉轮次起答,有人说从声音,有人说从颜色,有人说从香味,大家总共说出二十五个法门(六根、六尘、六识、七大,每一项都可成为证道之门)。读到这段文章,我心里起了一个幻想,假如我当时在座,轮到我起立作答时,我一定说我的方便之门是文艺。我不敢说我证了道,可是从文艺的玩索,我窥见了道的一斑。文艺到了最高的境界,从理智方面说,对于人生世相必有深广的观照与彻底的了解,如阿波罗凭高远眺,华严世界尽成明镜里的光影,大有佛家所谓万法皆空,空而不空的景象;从情感方面说,对于人世悲欢好丑必有平等的真挚的同情,冲突化除后的谐和,不沾小我利害的超脱,高等的幽默与高度的严肃,成为相反者之同一。柏格森说世界时时刻刻在创化中,这好比一个无始无终的河流,孔子所看到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希腊哲人所看到的“灌足清流,抽足再人,已非前水”,所以时时刻刻有它的无穷的兴趣。抓住某一时刻的新鲜景象与兴趣而给以永恒的表现,这是文艺。一个对于文艺有修养的人决不感觉到世界的干枯或人生的苦闷。他自己有表现的能力固然很好,纵然不能,他也有一双慧眼看世界,整个世界的动态便成为他的诗,他的图画,他的戏剧,让他的性情在其中“怡养”。到了这种境界,人生便经过了艺术化,而身历其境的人,在我想,可以算得一个有“道”之士。从事于文艺的人不一定都能达到这个境界,但是它究竟不失为一个崇高的理想,值得追求,而且在努力修养之后,可以追求得到。
资票与修养
拉丁文中有一句名言:“诗人是天生的不是造作的。”这句话本有不可磨灭的真理,但是往往被不努力者援为口实。迟钝人说,文学必须靠天才,我既没有天才,就生来与文学无缘,纵然努力,也是无补费精神。聪明人说,我有天才,这就够了,努力不但是多余的,而且显得天才还有缺陷,天才之所以为天才,正在它不费力而有过人的成就。这两种心理都很普遍,误人也很不浅。文学的门本是大开的。迟钝者误认为它关得很严密,不敢去问津;聪明者误认为自己生来就在门里,用不着摸索。他们都同样地懒怠下来,也同样地被关在门外。
从前有许多迷信和神秘色彩附丽在“天才”这个名词上面,一般人以为天才是神灵的凭借,与人力全无关系。近代学者有人说它是一种精神病,也有人说它是“长久的耐苦”。这个名词似颇不易用科学解释。我以为与其说“天才”,不如说“资享”。资察是与生俱来的良知良能,只有程度上的等差,没有绝对的分别,有人多得一点,有人少得一点。所谓“天才”不过是在资察方面得天独厚,并没有什么神奇。莎士比亚和你我相去虽不可以道里计,他所有的资察你和我并非完全没有,只是他有的多,我们有的少。若不然,他和我们在智能上就没有共同点,我们也就无从了解他、欣赏他了。除白痴以外,人人都多少可以了解欣赏文学,也就多少具有文学所必需的资察。不单是了解欣赏,创作也还是一理。文学是用语言文字表现思想情感的艺术,一个人只要有思想情感,只要能运用语言文字,也就具有创作文学所必须的资察。
就资察说,人人本都可以致力于文学;不过资察有高有低,每个人成为文学家的可能性和在文学上的成就也就有大有小。我们不能对于每件事都能登峰造极,有几分欣赏和创作文学的能力,总比完全没有好。要每个人都成为第一流的文学家,这不但是不可能,而且也大可不必;要每个人都能欣赏文学,都能运用语言文字表现思想情感,这不但是很好的理想,而且是可以实现和应该实现的理想。一个人所应该考虑的,不是我究竟应否在文学上下一番功夫(这不成为问题,一个人不能欣赏文学,不能发表思想情感,无疑地算不得一个受教育的人),而是我究竟还是专门做文学家,还是只要一个受教育的人所应有的欣赏文学和表现思想情感的能力?
这第二个问题确值得考虑。如果只要有一个受教育的人所应有的欣赏文学和表现思想情感的能力,每个人只须经过相当的努力,都可以达到,不能拿没有天才做借口;如果要专门做文学家,他就要自问对文学是否有特优的资察。近代心理学家研究资察,常把普遍智力和特殊智力分开。普遍智力是施诸一切对象而都灵验的,像一把同时可以打开许多种锁的钥匙;特殊智力是施诸某一种特殊对象而才灵验的,像一把只能打开一种锁的钥匙。比如说,一个人的普遍智力高,无论读书、处事或作战、经商,都比低能人要强;可是读书、处事、作战、经商各需要一种特殊智力。尽管一个人件件都行,如果他的特殊智力在经商,他在经商方面的成就必比做其他事业都强。对于某一项有特殊智力,我们通常说那一项为“性之所近”。一个人如果要专门做文学家就非性近于文学不可。如果性不相近而勉强去做文学家,成功的固然并非绝对没有,究竟是用违其才;不成功的却居多数,那就是精力的浪费了。世间有许多人走错门路,性不近于文学而强做文学家,耽误了他们在别方面可以有为的才力,实在很可惜。“诗人是天生的不是造作的”这句话,对于这种人确是一个很好的当头棒。
但是这句话终有语病。天生的资察只是潜能,要潜能成为事实,不能不借人力造作。好比花果的种子,天生就有一种资察可以发芽成树、开花结实,但是种子有很多不发芽成树、开花结实的,因为缺乏人工的培养。种子能发芽成树、开花结实,有一大半要靠人力,尽管它天资如何优良。人的资察能否实现于学问事功的成就,也是如此。一个人纵然生来就有文学的特优资察,如果他不下功夫修养,他必定是苗而不秀,华而不实。天才愈卓越,修养愈深厚,成就也就愈伟大。比如说李白、杜甫对于诗不能说是无天才,可是读过他们诗集的人都知道这两位大诗人所下的功夫。李白在人生哲学方面有道家的底子,在文学方面从《诗经》、《楚辞》直到齐梁体诗,他没有不费苦心模拟过。杜诗无一字无来历为世所共知。他自述经验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西方大诗人像但丁、莎士比亚、歌德诸人,也没有一个不是修养出来的。莎士比亚是一般人公评为天才多于学问的,但是谁能测量他的学问的深浅?医生说,只有医生才能写出他的某一幕;律师说,只有学过法律的人才能了解他的某一剧的术语。你说他没有下功夫研究过医学、法学等等?我们都惊讶他的成熟作品的伟大,却忘记他的大半生精力都费在改编前人的剧本,在其中讨诀窍。这只是随便举几个例。完全是“天生”的而不经“造作”的诗人,在历史上却无先例。
孔子有一段论学问的话最为人所称道:“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这话确有至理,但亦看“知”的对象为何。如果所知的是文学,我相信生而知之”者没有,“困而知之”者也没有,大部分文学家是有“生知”的资察,再加上“困学”的功夫,“生知”的资察多一点,“困学”的功夫也许可以少一点。牛顿说:“天才是长久的耐苦。”这话也须用逻辑眼光去看,长久的耐苦不一定造成天才,天才却有赖于长久的耐苦。一切的成就都如此,文学只是一例。
天生的是资察,造作的是修养;资察是潜能,是种子;修养使潜能实现,使种子发芽成树,开花结实。资察不是我们自己力量所能控制的,修养却全靠自家的努力。在文学方面,修养包含极广,举其大要,约有三端:
第一是人品的修养。人品与文品的关系是美学家争辩最烈的问题,我们在这里只能说一个梗概。从一方面说,人品与文品似无必然的关系。魏文帝早已说过:“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刘彦和在《文心雕龙・程器》篇里一口气就数了一二十个没有品行的文人,齐梁以后有许多更显著的例,像冯延巳、严篙、阮大钱之流还不在内。在克罗齐派美学家看,这也并不足为奇。艺术的活动出于直觉,道德的活动出于意志;一为超实用的,一为实用的,二者实不相谋。因此,一个人在道德上的成就不能裨益也不能妨害他在艺术上的成就,批评家也不应从他的生平事迹推论他的艺术人格。
但是从另一方面说,言为心声,文如其人。思想情感为文艺的渊源,性情品格又为思想情感的型范,思想情感真纯则文艺华实相称,性情品格深厚则思想情感亦自真纯。“仁者之言霭如”,“波辞知其所蔽”。屈原的忠贞耿介,陶潜的冲虚高远,李白的徜徉自态,杜甫的每饭不忘君国,都表现在他们的作品里面。他们之所以伟大,就因为他们的一篇一什都不仅为某一时会即景生情偶然兴到的成就,而是整个人格的表现。不了解他们的人格,就决不能彻底了解他们的文艺。从这个观点看,培养文品在基础上下功夫就必须培养人品。这是中国先儒的一致主张,“文以载道”说也就是从这个看法出来的。
人是有机体,直觉与意志,艺术的活动与道德的活动恐怕都不能像克罗齐分得那样清楚。古今尽管有人品很卑鄙而文艺却很优越的,究竟是占少数,我们可以用心理学上的“双重人格”去解释。在甲重人格(日常的)中一个人尽管不矜细行,在乙重人格(文艺的)中他却谨严真诚。这种双重人格究竟是一种变态,如论常例,文品表现人品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所以一个人如果想在文艺上有真正伟大的成就,他必须有道德的修养。我们并非鼓励他去做狭隘的古板的道学家,我们也并不主张一切文学家在品格上都走一条路。文品需要努力创造,各有独到;人品亦如此,一个文学家必须有真挚的性情和高远的胸襟,但是每个人的性情中可以特有一种天地,每个人的胸襟中可以特有一副丘壑,不必强同而且也决不能强同。
其次是一般学识经验的修养。文艺不单是作者人格的表现,也是一般人生世相的返照。培养人格是一套功夫,对于一般人生世相积蓄丰富而正确的学识经验又另是一套功夫。这可以分两层说。一是读书。从前中国文人以能熔经铸史为贵,韩愈在《进学解》里发挥这个意思,最为详尽。读书的功用在储知蓄理,扩充眼界,改变气质。读的范围愈广,知识愈丰富,审辨愈精当,胸襟也愈恢阔。在近代,一个文人不但要博习本国古典,还要涉猎近代各科学问,否则见解难免偏蔽。这事固然很难。我们第一要精选,不浪费精力于无用之书;第二要持恒,日积月累,涓涓终可成江河;第三要有哲学的高瞻远瞩,科学的客观剖析,否则食而不化,学问反足以枯没性灵。其次是实地观察体验。这对于文艺创作或比读书还更重要。从前中国文人喜游名山大川,一则增长阅历,一则吸纳自然界瑰奇壮丽之气与幽深玄渺之趣。其实这种“气”与“趣”不只在自然中可以见出,在一般人生世相中也可得到。许多著名的悲喜剧与近代小说所表现的精神气魄正不让于名山大川。观察体验的最大的功用还不仅在此,尤其在洞达人情物理。文学超现实而却不能离现实,它所创造的世界尽管有时是理想的,却不能不有现实世界的真实性。近代写实主义者主张文学需有“凭证”,就因为这个道理。你想写某一种社会或某一种人物,你必须对于那种社会那种人物的外在生活与内心生活都有彻底的了解,这非多观察多体验不可。要观察得正确,体验得深刻,你最好投身他们中间,和他们过同样的生活。你过的生活愈丰富,对于人性的了解愈深广,你的作品自然愈有真实性,不致如雾里看花。
第三是文学本身的修养。“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文学的器具是语言文字。我们第一需认识语言文字,其次需有运用语言文字的技巧。这事看来似很容易,因为一般人日常都在运用语言文字,但是实在极难,因为文学要用平常的语言文字产生不平常的效果。文学家对于语言文字的了解必须比一般人都较精确,然后可以运用自如。他必须懂得字的形声义,字的组织以及音义与组织对于读者所生的影响。这要包含语文学、逻辑学、文法、美学和心理学各科知识。从前人作文言文很重视小学(即语文学),就已看出工具的重要。我们现在作语体文比较作文言文更难。一则语言文字有它的历史渊源,我们不能因为作语体文而不研究文言文所用的语文,同时又要特别研究流行的语文;一则文言文所需要的语文知识有许多专书可供给,流行的语文的研究还在草创,大半还靠作者自己努力去摸索。在现代中国,一个人想作出第一流文学作品,别的条件不用说,单说语文研究一项,他必须有深厚的修养。他必须达到有话都可说出而且说得好的程度。
运用语言文字的技巧一半根据对于语言文字的认识,一半也要靠虚心模仿前人的范作。文艺必止于创造,却必始于模仿,模仿就是学习。最简捷的办法是精选范文百篇左右(能多固好,不能多,百篇就很够),细心研究每篇的命意布局分段造句和用字,务求透懂,不放过一字一句,然后把它熟读成诵,玩味其中声音节奏与神理气韵,使它不但沉到心灵里去,还需沉到筋肉里去。这一步做到了,再拿这些模范来模仿(从前人所谓“拟”),模仿可以由有意的渐变为无意的。习惯就成了自然。入手不妨尝试各种不同的风格,再在最合宜于自己的风格上多下功夫,然后融合各家风格的长处,成就一种自己独创的风格。从前作古文的人大半经过这种训练,依我想,作语体文也不能有一个更好的学习方法。
以上谈文学修养,仅就其大者略举几端,并非说这就尽了文学修养的能事。我们只要想一想这几点所需要的功夫,就知道文学并非易事,不是全靠天才所能成功的。
生命
孔子看流水,发过一个最深永的感叹,他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生命本来就是流动,单就“逝”的一方面来看,不免令人想到毁灭与空虚;但是这并不是有去无来,而是去的若不去,来的就不能来,生生不息,才能念念常新。莎士比亚说生命“像一个白痴说的故事,满是声响和愤激,毫无意义”,虽是J乎言之,却不是一句见道之语。生命是一个说故事的人,虽老是抱着那么陈腐的“母题”转,而每一顷刻中的故事却是新鲜的,自有意义的。这一顷刻中有了新鲜有意义的故事,这一顷刻中我们心满意足了,这一顷刻的生命便不能算是空虚。生命原是一顷刻接着一顷刻地实现,好在它“不舍昼夜”。算起总账来,层层实数相加,决不会等于零。人们不抓住每一顷刻在实现中的人生,而去追究过去的原因与未来的究竟,那就犹如在相加各项数目的总和之外求这笔加法的得数。追究最初因与最后果,都要走到“无穷追溯”(reductioadturn)。这道理哲学家们本应知道,而爱追究最初因与最后果的偏偏是些哲学家们。这不只是不谦虚,而且是不通达。一件事物实现了,它的形相在那里,它的原因和目的也就在那里。种中有果,果中也有种,离开一棵植物无所谓种与果,离开种与果也无所谓一棵植物(像我的朋友废名先生在他的《阿赖耶识论》里所说明的)。比如说一幅画,有什么原因和目的!它现出一个新鲜完美的形相,这岂不就是它的生命、它的原因、它的目的?
且再拿这幅画来比譬生命。我们过去生活正如画一幅画,当前我们所要经心的不是这幅画画成之后会有怎样一个命运,归于永恒或是归于毁灭,而是如何把它画成一幅画,有画所应有的形相与生命。不求诸抓得住的现在而求诸渺茫不可知的未来,这正如佛经所说的身怀珠玉而向他人行乞。但是事实上许多人都在未来的永恒或毁灭上打计算。波斯大帝带着百万大军西征希腊,过海勒斯朋海峡时,他站在将台看他的大军由船桥上源源不绝地渡过海峡,他忽然流涕向他的叔父说:“我想到人生的短促,看这样多的大军,百年之后,没有一个人还能活着,心里突然起了阵哀悯。”他的叔父回答说:“但是人生中还有更可哀的事咧,我们在世的时间虽短促,世间没有一个人,无论在这大军之内或在这大军之外,能够那样幸运,在一生中不有好几次不愿生而宁愿死。”这两人的话都各有至理,至少是能反映大多数人对于生命的观感。嫌人生短促,于是设种种方法求永恒。秦皇汉武信方士,求神仙,以及后世道家炼丹养气,都是妄想所谓“长生”。“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执与素”,这本是诗人愤疾之言,但是反话大可做正话看;也许做正话看,还有更深的意蕴。说来也奇怪,许多英雄豪杰在生命的流连上都未能免俗。我因此想到曹孟德的遗嘱:
吾死之后,葬于邺之西冈上,妾与妓人皆着铜雀台,台上施六尺床,下穗帐。朝哺上酒脯帐精之属,每月朔十五,辄向帐前作伎,汝等时登台望吾西陵墓田。
他计算得真周到,可怜虫!谢跳说得好:
穗帷飘井干,搏酒若平生。
郁郁西陵树,拒闻歌吹声!
孔子毕竟是达人,他听说桓司马自为石郭,三年而不成,便说“死不如速朽之为愈也”。谈到朽与不朽问题,这话也很难说。我们固无庸计较朽与不朽,朽之中却有不朽者在。曹孟德朽了,铜雀台妓也朽了,但是他的那篇遗嘱,何逊谢眺李贺诸人的铜雀台诗,甚至于铜雀台一片瓦,于今还叫讽咏摩婆的人们欣喜赞叹。“前水复后水,古今相续流”,历史原是纳过去于现在,过去的并不完全过去。其实若就种中有果来说,未来的也并不完全未来,这现在一顷刻实在伟大到不可思议,刹那中自有终古,微尘中自有大干,而汝心中亦自有天国。这是不朽的第一义谛。
相反两极端常相交相合。人渴望长生不朽,也渴望无生速朽。我们回到波斯大帝的叔父的话:“世间没有一个人在一生中不有好几次不愿生宁愿死。”痛苦到极点想死,一切自杀者可以为证;快乐到极点也还是想死,我自己就有一两次这样经验,一次是在二十余年前一个中秋前后,我乘船到上海,夜里经过焦山,那时候大月亮正照着山上的庙和树,江里的细浪像金线在轻轻地翻滚,我一个人在甲板上走,船上原是载满了人,我不觉得有一个人,我心里那时候也有那万里无云,水月澄莹的景象,于是非常喜悦,于是突然起了脱离这个世界的愿望。另外一次也是在秋天,时间是傍晚,我在北海里的白塔顶上望北平城里底楼台烟树,望到西郊的远山,望到将要下去的红烈烈的太阳,想起李白的‘西风残照,汉家陵阀’那两个名句,觉得目前的境界真是苍凉而雄伟,当时我也感觉到我不应该再留在这个世界里。我自信我的精神正常,但是这两次想死的意念真来得突兀。诗人济慈在《夜莺歌》里于欣赏一个极幽美的夜景之后,也表示过同样的愿望,他说:
Nowmorethaneverseemsitrichtodie
(现在死像比任何时都较丰富)
他要趁生命最丰富的时候死,过了那良辰美景,死在一个平凡枯燥的场合里,那就死得不值得。甚至于死本身,像鸟歌和花香一样,也可成为生命中一种奢侈的享受。我两次想念到死,下意识中是否也有这种奢侈欲,我不敢断定。但是如今冷静地分析想死的心理,我敢说它和想长生的道理还是一样,都是对于生命的执著。想长生是爱着生命不肯放手,想死是怕放手轻易地让生命溜走,要死得痛快才算活得痛快,死还是为着活,为着活的时候心里一点快慰。好比贪吃的人想趁吃大鱼大肉的时候死,怕的是将来吃不到那样好的,根本还是由于他贪吃,否则将来吃不到那样好的,对于他毫不感威胁。
生命的执著属于佛家所谓“我执”,人生一切灾祸罪孽都由此起。佛家针对着人类的这个普遍的病根,倡无生,破我执,可算对症下药。但是佛家也并不曾主张灭生灭我,不曾叫人类做集体的自杀,而只叫人明白一般人所希求的和所知见的都是空幻。还不仅此,佛家在积极方面还要慈悲救世,对于生命是取护持的态度。舍身饲虎的故事显示我们为着救济他生命,需不惜牺牲己生命。我心里对此尝存一个疑惑:既证明生命空幻而还要这样护持生命是为什么呢?目前我对于佛家的了解还不够使我找出一个圆满的解答。不过我对于这生命问题倒有一个看法,这看法大体源于庄子(我不敢说它是否合于佛家的意思)。庄子尝提到生死问题,在《大宗师》篇说得尤其透辟。在这篇里他着重一个“化”字,我觉得这“化”字非常之妙。中国人称造物为“造化”,万物为“万化”。生命原就是化,就是流动与变易。整个宇宙在化,物在化,我也在化。只是化,并非毁灭。草木虫鱼在化,它们并不因此而有所忧喜,而全体宇宙也不因此而有所损益。何以我独于我的化看成世间一件大了不起的事呢?我特别看待我的化,这便是“我执”。庄子对此有一段妙喻:
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莫邪”,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蓬然觉。
在这个比喻里,庄子破了“我执”,也解决了生死问题。人在造化手里,听他铸,听他“化”而已,强立物我分别,是为不祥。庄子所谓寐觉,是比喻生死。睡一觉醒过来,本不算一回事,生死何尝不如此?寐与觉为化,生与死也还是化。庄周梦为蝴蝶,则“栩栩然蝴蝶也”;“俄然觉,则蓬蓬然周也”;生而为人,死而化为鼠肝虫背,都只有听之而已。在生时这个我在大化流行中有他的妙用,死后我的化形也还是如此,庄子说:
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之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之以求鸽炙
物质毕竟是不灭的,漫说精神。试想宇宙中有几许因素来化成我,我死后在宇宙中又化成几许事物,经过几许变化,发生几许影响,这是何等伟大而悠久,丰富而曲折的一个游历、一个冒险?这真是所谓“逍遥游”!
这种人生态度就是儒家所谓“赞天地之化育”,郭象所谓“随变任化”,翻成近代语就是“顺从自然”。我不愿辩护这种态度是否为颓废的或消极的,懂得的人自会J得,无庸以口舌争。近代人说要“征服自然”,道理也很正大。但是怎样征服?还不是要顺从自然的本性?严格地说,世间没有一件不自然的事,也没一件事能不自然。因为这个道理,全体宇宙才是一个整一融贯的有机体,大化运行才是一部和谐的交响曲,而cosmos不是chaos。人的最聪明的办法是与自然合拍,如草木在和风丽日中开着花叶,在严霜中枯谢,如流水行云自在运行无碍,如“鱼相与忘于江湖”。人的厄运在当着自然的大交响曲“唱翻腔”,来破坏它的和谐。执我执法,贪生想死,都是“唱翻腔”。
孔子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人难能的是这“闻道”。我们谁不自信聪明,自以为比旁人高一着?但是谁的眼睛能跳开他那“小我”的圈子而四方八面地看一看?谁的脑筋不堆着习俗所扔下来的一些垃圾?每个人都有一个密不通风的“障”包围着他。我们的“根本惑”像佛家所说的,是“无明”。我们在这世界里大半是“盲人骑瞎马”,横冲直撞,怎能不闯祸事!所以说来说去,人生最要紧的事是“明”,是“觉”,是佛家所说的“大圆镜智”。法国人说“了解一切,就是宽恕一切”;我们可以补上一句“了解一切,就是解决一切”。生命对于我们还有问题,就因为我们对它还没有了解。既没有了解生命,我们凭什么对付生命呢?于是我想到这世间纷纷扰攘的人们。
敬悼朱佩弦先生
读过《背影》和《祭亡妻》那一类文章的人们,都会知道佩弦先生富于至性深情;可是这至性深情背后也隐藏着一种深沉的忧郁,压得他不能发扬掉厉。他的面孔老是那样温和而镇定,从来不打一个呵呵笑,叹息也是低微的。他的脸部筋肉通常是微微下沉,偶一兴奋时便微微向上提起,不多时就放下。平正严肃是他的本性。他那一套旧西装质料虽不讲究,却老是洗刷得干干净净,领结打得挺直;到他的书房里,陈设常是简单朴素,可是一几一砚都摆得齐齐整整。文人不修边幅的习气他绝对没有,行险侥幸的事他一生没有做过一件。他对人对事一向认真,守本分。在清华任教二十四年,除掉休假,他从没有放弃过他的岗位,清华国文系是他一手造成的。教课以外,他的其他活动只有写文章、编教科书,他在开明书店所出的国文教学书籍是一座相当伟大的纪念碑,今日中等学校国文教师不留心研究本行问题则已,留心研究本行问题的没有不从他那里得到益处的。他对朋友始终真诚,请他帮忙的只要他力量能办到,他没有不帮忙的。我得到他的最后一封信,是答复我托他替一位青年谋事的。事没有谋成,而他却尽了力。计算日期,他写那封信是在进医院之前不过几天,那时他的身体当然已经很坏了,还没有忘记一个朋友的一件寻常的请托。我想起自己老是压着信不复,才知道他的这种仔细当极不容易。他的生活兴趣不算很浓也不算很浅,旅行中爱看名胜,集会中爱坐着听人清谈,朋友们说起有好戏他也偶尔抽空去看看,近年来常作旧诗,胃病未发以前他也能喝几杯酒,在朋友中以酒德见称,不过分也不喧嚷。他对一切大抵都如此,乘兴而来,适可而止,从不流连忘返。他虽严肃,却不古板干枯。听过他的谈吐的人们都忘不了他的谐趣,他对于旁人的谐趣也很欣赏,不过开玩笑打趣在他只是偶然间灵机一现,有时竟像出诸有心,他的长处并不在此。就他的整个性格来说,他属于古典型的多,属于浪漫型的少;得诸孔颜的多,得诸庄老的少。
佩弦先生对于学术的贡献是多方面的,主要是文学史,尤其关于诗歌部门。朋友中有远比我较适宜的人―比如说俞平伯先生和浦江清先生―可以详谈他的学术成就,我在此不用再说,只略说他的文章。在写语体文的作家之中,他是很早的一位。语体文运动的历史还不算太长,作家们都还在各自摸索路径。较老的人们写语体文,大半从文言文解放过来,有如裹小脚经过放大,没有抓住语体文的真正的气韵和节奏;略懂西文的人们处处摹仿西文的文法结构,往往冗长拖沓,洁屈警牙;至于青年作家们大半过信自然流露,任笔直书,根本不注意到文字问题,所以文字一经推敲,便见出种种字义上和文法上的毛病。佩弦先生是极少数人中的一个,摸上了真正语体文的大路。他的文章简洁精炼不让于上品古文,而用字确是日常语言所用的字,语句声调也确是日常语言所有的声调。就剪裁锤炼说,它的确是“文”;就字句习惯和节奏说,它也的确是“语”。任文法家们去推敲它,不会推敲出什么毛病;可是念给一般老百姓听,他们也不会感觉有什么别扭。我自己好多年以来都在追求这个理想,可是至今还是嫌它可望而不可追,所以特别觉得佩弦先生的成就难能可贵。一个文学运动的最有力的推动者不是学说主张而是作品,佩弦先生的作品不但证明了语体文可以作到文言文的简洁典雅,而且向一般写语体文的人们揭示一个极好的模范。我相信他在这方面的成就是要和语体文运动史共垂久远的。
佩弦先生和我同姓,年龄相差一岁,身材大小肥瘦相若,据公共的朋友们说,性格和兴趣也颇相似。这些偶合曾经引起了不少的误会,有人疑心他和我是兄弟,有一部国文教本附载作者小传,竟把我弄成浙江人;甚至有人以为他就是我,未谋面的青年朋友们写信给他的误投给我,写信给我的误投给他,都已经不只一次,这对我是一种不应得的荣誉,他在做人和作文方面都已做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我至今还很驳杂,“赐也何敢望回”?于今他已经离开人世了,生死我已久看作寻常事,可是自顾形单影只,仍不免有些感伤。回想起当年白马湖的一批朋友们,互生在“抗战”前就已过去,丐尊在“抗战”中过去,现在又短了佩弦,只有子恺、圣陶和我几个人还健在,而都已年过五十,渐就衰老。各人在不同的园地里虽然都略有建树,可是离当初所悬的理想相差都还很远,而世界前途越发迷茫混沌,大家对着都莫可如何。我想死者和生者心头是一样感觉沉重的。
缅怀丰子恺老友
先从子恺的人品谈起,因为他的画品就是他的人品的表现。一个人需是一个艺术家才能创造出真正的艺术作品。子恺从顶至踵,浑身都是个艺术家。他的胸襟、他的言论笑貌、待人接物,无一不是艺术的,无一不是至爱深情的流露。他的漫画可分两类:一类是拈取前人诗词名句为题,例如《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指冷玉笙寒》、《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之类;另一类是现实中有风趣的人物的剪影,例如《花生米不满足》、《病车》、《苏州人》之类。前一类不但有诗意而且有现实感,人是现代人,服装是现代的服装,情调也还是现代的情调;后一类不但直接来自现实生活,而且也有诗意和谐趣。两类画都是从纷纭世态中挑出人所熟知而却不注意的一鳞一爪,经过他一点染,便显出微妙隽永,令人一见不忘。他的这种画风可以说是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妥贴结合。
子恺的文化教养是既广且深的。他早年学过西画,所以懂得解剖和透视。他到日本留过学,接触到日本的浮世画和日本文学,曾翻译过一些小说,晚年还译完《源氏物语》这样的巨著。不过形成他的人品和画品的主要还是中国的民族文化传统,他熟悉中国诗词,又从弘一学过书法,下过很久的功夫。他告诉过我,每逢画艺进展停滞,他就练写章草或魏碑,练上一段时期之后,再回头作画,画就有些长进,墨才“人纸”,用笔才既生动飞舞而又沉着稳健,不至好像飘浮在纸上。从子恺的例子我才开始懂得中国“诗画同源”和“书画同源”的道理。
子恺是近代中国的第一个漫画家和木刻家,他对画艺的功绩,将来历史会有公论。我所惋惜的是他的几十年的画稿已大半散失,仅存的只有青年书店印行的一部《子恺漫画选集》,现在在市上已不易找到。这部选集倒是选得很精,而且是由他本人进行木刻的,我希望关心漫画和木刻画的出版界领导能设法使这部选集再印出来,这不应该是件难事。
我学美学的一点经验教训
和青壮年朋友见面谈心时,他们常问我,活到八十多岁了,一生都在学习和研究,有什么值得一谈的经验教训?
我首先谈到的,总是劝他们要坚持锻炼身体。从幼年起,我就虚弱多病,大半生都在和肠胃病、内痔、关节炎以及并发的失眠症作斗争。勉强读书学习,效率总是很低的,不过早晨总比午后好,睡眠和休息后总比疲劳困倦时好。从此我体会到英国人说的“健康的精神寄托于健康的身体”那句至理名言,懂得劳逸结合的重要。所以我养成了不工作就出外散步的习惯。在“文革”中我被“四人帮”关进牛棚,受尽精神上和肉体上的折磨,于是宿病齐发,又加上腰肢劳损,往往一站起来就不由自主地跌倒,一场大病几乎送了命。我对国家和个人的前途是乐观的,于是,下定决心坚持慢跑,打简易太极拳和做气功之类简单的锻炼,风雪寒暑无阻。这样,身体就逐渐恢复过来了。就现在说,我的健康情况比自己在青壮年时期较好,也比一般同年辈的同事们较好,因此精神也日渐振作起来了,工作量总是超过国家所规定的,例如去年除参加许多会议和指导两个研究生之外,还新写过一部八万字的《谈美书简》,校了近百万字的书稿清样,还写了五六万字的美学论文和翻译论文。关在牛棚里时,我天天疲于扫厕所、听训、受批斗、写检讨和外访资料,弄得脑筋麻木到白痴状态。等到1970年“第二次解放”后,医好了病,我又重理旧业,我发现脑筋也和身体一样,愈锻炼也就效率愈高,关在牛棚时那种麻木白痴状态已根本消失了。这一点切身经验,一方面使我羡慕青壮年朋友们比我幸福,还有一大段光阴可以利用;另一方面也深感到劳逸结合的原则在各级学校,特别在小学里,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课程排得满满的,家庭作业也太繁太重,认为这不是培养人才而是摧残人才。
从锻炼成健康的身体中来锻炼出健康的精神,这是做一切工作所必遵循的一条辩证唯物主义的准则。不过我是毕生从事美学理论工作的,青壮年朋友们希望从我吸取经验教训的当然不仅在这条一般的原则,而主要还是在美学研究方面。在这方面我是走过崎岖曲折道路的,大半生都沉埋在我国封建时代的经典和西方唯心主义的美学和文学的论著里。到解放后,经过50年代国内的美学批判讨论的刺激和鼓舞,我才逐渐接触到社会主义的新生事物和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先是逐渐认识到自己过去美学思想的唯心主义的基本错误,后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辩证发展观点也使我逐渐认识到过去西方唯心主义美学传统毕竟不是无中生有,其中有些论点还可以一分为二,去伪存真,足资借鉴。我写《西方美学史》以及我译黑格尔的《美学》、莱辛的《拉奥孔》和《歌德谈话录》之类美学经典著作都是从这个观点出发的。成就和理想还有很大的距离。古话说得好,“前修未密,后起转精”,“补直罐漏,张皇幽渺”,只有待诸后起者了。
从我自己走过的曲折的道路和观察到的我国美学界现实情况看,应该谈的主要有两点:一是“博学而守约”;二是解放思想,坚持科学的谨严态度。
所谓“博学”,就是把根基打广些,所谓“守约”,就是“集中力量打歼灭战”。先说博学,作为一个近代理论工作者,起码要有一般的近代常识,不但要有社会科学常识,也要有自然科学常识。在自然科学方面,美学必须有心理学的基础。多年来我们高等院校里根本没有开设心理学的学科;“文革”后虽是开设了,能教的人为数寥寥,愿学的人也不很多,而且教材和阅读资料都极端贫乏。学美学的人就没有几个懂得心理学的。要不然,在“反形象思维论”的论战中就不会闹那么多的缺乏心理学常识的笑话了。
在社会科学方面,美学不但对文艺的创作和理论两方面都要有历史发展的认识,而且还要密切结合当前社会生活和文艺动态,最重要的当然还是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这个伟大号召挂在每个人的口头上,可是把它放在心坎上坚决要理解它和运用它的人还不能说很多。美学家之中还有人发表评论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一哲学手稿》的文章,宣扬这部书对美学的用场寥寥可数,而且公开咒骂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观点,仿佛马克思在这部经典著作里并没有明确地提出实践观点。所谓实践观点不过是苏联几个修正主义美学家捏造出来,借以偷运唯心主义的骗人伎俩,而我国某个美学教授主张实践观点也不过是他们的应声虫。也就是在这篇评论里,我们的美学家还再三提到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第二章分析货币时谈到的金银的“审美属性”,认为马克思也和他本人一样,肯定了“美单纯是客观事物的一种属性”那种观点。“审美属性”在原文是asthetischeneigenschaften,头一个词有人译为“美学”,把审美活动看成美学,当然不妥,而这位作者把“审美”和“美”等同起来,认为审美属性就是美这一客观属性。实际上“审美”作为一个范畴,既可以指美,也可以指丑;既可以指雄伟美,也可以指秀媚美;既可以指悲剧性的,也可以指喜剧性的。说金银有审美属性,不过是说金银可以起审美的作用或引起美感,并不是说金银本身就必然是美的。马克思在有关的一段里说的是:
金银的审美属性使它们成为满足奢侈、装饰、富丽排场、炫耀之类需要的天然材料。
能说马克思肯定了这些事物就是客观的美吗?马克思接着就说出金银具有审美属性的理由:
金银可以说表现出从地下发掘出时的本有光彩,银反射出一切光线的自然混合,金则反射出红这种最强的色彩,而色彩的感觉是一般美感中最通俗的一种。
说“审美”和“美感”就必然要有起美感和审美活动的主体(人)。能说马克思在这段话里肯定了美单纯是客观事物的一种属性吗?“不以人的意识为转移”吗?我们的美学家最爱引用这句话,丝毫不想一想:美感作为一种意识形态活动,说美感不以人的意志(或意识)为转移,符合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史观的基本原则吗?用这种“一刀切”的办法不就势必否定阶级观点和历史发展观点吗?
“审美范畴”这场纠纷所涉及的基本知识也包括对外文的知识。上例就说明了不懂德文这个词的意义,就导致把它误认为和schOn(美)同义,从而认为具有“审美属性”的东西就具有“美”的客观属性。从此可见,不懂德文,就很难准确地理解马克思的经典著作,而不准确地理解和翻译就会歪曲原义,以讹传讹,害人不浅。生在现代,学任何科学都不能闭关自守,坐井观天,必须透过外文去掌握现代世界的最新的乃至最重大的资料。
学外文也并不是很难的事。再谈一点亲身经验,趁便也说明上文所提到的“守约”的道理。我在解放后快进六十岁了,才自学俄文,一面听广播,一面抓住《联共党史》、契诃夫的《樱桃园》及《三姊妹》、屠格涅夫的《父与子》和高尔基的《母亲》这几本书硬啃。每本书都读上三四遍:第一遍只求粗通大义;第二遍就要求透懂,抱着字典,一字一句都不肯放过,词义和语法都要弄通,这一遍费力最多,收效也较大;第三遍通读就侧重全书的布局和首尾呼应的脉络以及叙事状物的一些巧妙手法,多少从文学角度去看它。较爱好的《母亲》还读过四遍。无论是哪本书,我有时还选出几段来反复朗诵,到能背诵的程度。这些工作都是在课余抓时间做的,做了两年之后,我也可以捧着一部字典去翻译俄文书了。可惜“文革”中耽搁了十多年,学到手的已大半忘掉了。
上文还提到“解放思想,坚持科学的严谨态度”。这首先是“做老实人,说老实话,办老实事”的人生态度问题。大家已谈得很多。我要谈的是一个人何以要不“做老实人,说老实话,办老实事”的道理。你也可以说这是由于思想不解放,不过思想何以不解放?怎样才能解放呢?据我这样老弱昏馈的人来看,外因或外面的压力固然也起作用,但是起决定作用的还是内因。内因主要是人自己的惰性和顽固性。其实这是两个同义词,都是精神服从物质,走抵抗力最低的路。这是一条物理学规律。怎样才能不走抵抗力最低的路呢?那就要靠同时有较强的力量来牵制或抵挡最低的抵抗力,逼它让路。我回顾50年代参加美学批判讨论中的一些朋友们,觉得有些人思想在发展,也有些人思想还处在僵化状态。我说他们思想僵化,并不是恶意攻击,而是一个逼他们脱离僵化的当头棒。
老化和僵化都是生机贫弱化的表现。要恢复生机,就要身体上和精神上都保持健康状态。要增强生机,就要医治生机贫弱化的病根,而这个病根正是“坐井观天”,“画地为牢”,“故步自封”。因此,我在做人和做学问方面都经常把姓朱的一位老祖宗朱熹的话悬为座右铭:“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关键在这“源头活水”,它就是生机的源泉,有了它就可以防环境污染,使头脑常醒和不断地更新,一句话,要“放眼世界”,不断地吸收精神营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