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ere my heart lies,let my brain lie also.”
——R.Browning:“One Word More.”
序
作者且郑重地自把这态度特别标出了说:“假如我的十二封信对于现代青年能发生毫末的影响,我尤其虔心默祝这封信所宣传的超‘效率’的估定价值的标准能印入个个读者的心孔里去;因为我所知道的学生们、学者们和革命家们都太贪容易,太浮浅粗疏,太不能深入,太不能耐苦,太类似美国旅行家看《孟洛里莎》了。”
“超效率!”这话在急于近利的世人看来,也许要惊为太高蹈的论调了。但一味亟于效率,结果就会流于浅薄粗疏,无可救药。中国人在全世界是被推为最重实用的民族的,凡事向都怀一个极近视的目标:娶妻是为了生子,养儿是为了防老,行善是为了福报,读书是为了做官,不称入基督教的为基督教信者而称为“吃基督教”的,不称投身国事的军士为军人而称为“吃粮”的,流弊所至,在中国,甚么都只是吃饭的工具,甚么都实用,因之,就甚么都浅薄。试就学校教育的现状看罢:坏的呢,教师目的但在地位、薪水,学生目的但在文凭、资格;较好的呢,教师想把学生嵌入某种预定的铸型去,学生想怎样揣摩世尚毕业后去问世谋事。在真正的教育面前,总之都免不掉浅薄粗疏。效率原是要顾的,但只顾效率,究竟是蠢事。青年为国家社会的生力军,如果不从根本上培养能力,凡事近视,贪浮浅的近利,一味袭蹈时下陋习,结果纵不至于“一蟹不如一蟹”,亦止是一蟹仍如一蟹而已。国家社会还有甚么希望可说。
“太贪容易,太浮浅粗疏,太不能深入,太不能耐苦”,作者对于现代青年的毛病,曾这样慨乎言之。征之现状,不禁同感。作者去国已好几年了,依据消息,尚能分明地记得起青年的病象,则青年的受病之重,也就可知。
这十二封信啊,愿对于现在的青年,有些力量!
夏丏尊
谈读书
朋友:
中学课程很多,你自然没有许多时间去读课外书。但是你试抚心自问:你每天真抽不出一点钟或半点钟的功夫么?如果你每天能抽出半点钟,你每天至少可以读三四页,每月可以读一百页,到了一年也就可以读四五本书了。何况你在假期中每天断不会只能读三四页呢!你能否在课外读书,不是你有没有时间的问题,是你有没有决心的问题。
世间有许多人比你忙得多。许多人的学问都在忙中做成的。美国有一位文学家、科学家和革命家弗兰克林,幼时在印刷局里做小工,他的书都是在做工时抽暇读的。不必远说,你应该还记得孙中山先生,难道你比那一位奔走革命席不暇暖的老人家还要忙些么?他生平无论忙到什么地步,没有一天不偷暇读几页书。你只要看他的《建国方略》和《孙文学说》,你便知道他不仅是一个政治家,而且还是一个学者。不读书讲革命,不知道“光”的所在,只是窜头乱撞,终难成功。这个道理,孙先生懂得最清楚的,所以他的学说特别重“知”。
人类学问逐天进步不止,你不努力跟着跑,便落伍退后,这固不消说。尤其要紧的是养成读书的习惯,是在学问中寻出一种兴趣。你如果没有一种正常嗜好,没有一种在闲暇时可以寄托你的心神的东西,将来离开学校去做事,说不定要被恶习惯引诱。你不看见现在许多叉麻雀、抽鸦片的官僚们、绅商们乃至于教员们,不大半由学生出身么?你慢些鄙视他们,临到你来,再看看你的成就罢!但是你如果在读书中寻出一种趣味,你将来抵抗引诱的能力比别人定要大些。这种兴趣你现在不能寻出,将来永不会寻出的。凡人都越老越麻木,你现在已比不上三五岁的小孩子们那样好奇、那样兴味淋漓了。你长大一岁,你感觉兴味的锐敏力便须迟钝一分。达尔文在自传里曾经说过,他幼时颇好文学和音乐,壮时因为研究生物学,把文学和音乐都丢开了,到老来他再想拿诗歌来消遣,便寻不出趣味来了。兴味要在青年时设法培养,过了正常时节,便会萎谢。比方打网球,你在中学时欢喜打,你到老都欢喜打。假如你在中学时代错过机会,后来要发愿去学,比登天还要难十倍。养成读书习惯也是这样。
你也许说,你在学校里终日念讲义看课本不就是读书吗?讲义课本着意在平均发展基本知识,固亦不可不读。但是你如果以为念讲义看课本,便尽读书之能事,就是大错特错。第一,学校功课门类虽多,而范围究极窄狭。你的天才也许与学校所有功课都不相近,自己去在课外研究,发见自己性之所近的学问。再比方你对于某种功课不感兴趣,这也许并非由于性不相近,只是规定课本不合你的口胃。你如果能自己在课外发见好书籍,你对于那种功课也许就因而浓厚起来了。第二,念讲义看课本,免不掉若干拘束,想藉此培养兴趣,颇是难事。比方有一本小说,平时自由拿来消遣,觉得多么有趣,一旦把它拿来当课本读,用预备考试的方法去读,便不免索然寡味了。兴趣要逍遥自在地不受拘束地发展,所以为培养读书兴趣起见,应该从读课外书入手。
书是读不尽的,就读尽也是无用,许多书都没有一读的价值。你多读一本没有价值的书,便丧失可读一本有价值的书的时间和精力。所以你须慎加选择。你自己自然不会选择,须去就教于批评家和专门学者。我不能告诉你必读的书,我能告诉你不必读的书。许多人尝抱定宗旨不读现代出版的新书。因为许多流行的新书只是迎合一时社会心理,实在毫无价值,经过时代淘汰而巍然独存的书才有永久性,才值得读一遍两遍以至于无数遍。我不敢劝你完全不读新书,我却希望你特别注意这一点,因为现代青年颇有非新书不读的风气。别事都可以学时髦,惟有读书做学问不能学时髦。我所指不必读的书,不是新书,是谈书的书,是值不得读第二遍的书。走进一个图书馆,你尽管看见千卷万卷的纸本子,其中真正能够称为“书”的恐怕还难上十卷百卷。你应该读的只是这十卷百卷的书。在这些书中间,你不但可以得较真确的知识,而且可以于无形中吸收大学者治学的精神和方法。这些书才能撼动你的心灵,激动你的思考。其他像“文学大纲”、“科学大纲”以及杂志报章上的书评,实在都不能供你受用。你与其读千卷万卷的诗集,不如读一部《国风》或《古诗十九首》,你与其读千卷万卷谈希腊哲学的书籍,不如读一部柏拉图的《理想国》。
你也许要问我像我们中学生究竟应该读些什么书呢?这个问题可是不易回答。你大约还记得北京《京报副刊》曾征求“青年必读书十种”,结果有些人所举的十种尽是几何代数,有些人所举的十种尽是《史记》、《汉书》。这在旁人看起来似近于滑稽,而应征的人却各抱有一番大道理。本来这种征求的本意,求以一个人的标准做一切人的标准,好像我只欢喜吃面,你就不能吃米,完全是一种错误见解。各人的天资、兴趣、环境、职业不同,你怎么能定出万应灵丹似的十种书,供天下无量数青年读之都能感觉同样趣味、发生同样效力?
我为了写这封信给你,特地去调查了几个英国公共图书馆。他们的青年读品部最流行的书可以分为四类:(一)冒险小说和游记,(二)神话和寓言,(三)生物故事,(四)名人传记和爱国小说。就中代表的书籍是幽尔汎的《八十日环游世界记》(Jules Verne:Around the World in Eighty Days)和《海底二万浬》(Twenty Thousand Leagues Under the Sea),德孚的《鲁滨孙漂流记》(Defoe:Robinson Crusoe),仲马的《三剑侠》(A.Dumas:Three Musketeers),霍爽的《奇书》和《丹谷闲话》(Hawthorne:Wonder Book and Tanglewood Tales),金斯莱的《希腊英雄传》(Kingsley:Heroes),法布尔的《鸟兽故事》(Fabre:Story Book of Birds and Beasts),安徒生的《童话》(Andersen:Fairy Tales),骚德的《纳尔逊传》(Southey:Life of Nelson),房龙的《人类故事》(Van Loon:The Story of Mankind)之类。这些书在国外虽流行,给中国青年读,却不十分相宜。中国学生们大半是少年老成,在中学时代就欢喜像煞有介事的谈一点学理。他们——你和我自然都在内——不仅欢喜谈谈文学,还要研究社会问题,甚至于哲学问题。这既是一种自然倾向,也就不能漠视,我个人的见解也不妨提起和你商量商量。十五六岁以后的教育宜注重发达理解,十五六岁以前的教育宜注重发达想像。所以初中的学生们宜多读想像的文字,高中的学生才应该读含有学理的文字。
谈到这里,我还没有答复应读何书的问题。老实说,我没有能力答复,我自己便没曾读过几本“青年必读书”,老早就读些壮年必读书。比方在中国书里,我最欢喜《国风》、《庄子》、《楚辞》、《史记》、《古诗源》、《文选》中的书笺、《世说新语》、《陶渊明集》、《李太白集》、《花间集》、张惠言《词选》、《红楼梦》等等。在外国书里,我最欢喜溪兹(Keats)、雪莱(Shelley)、考老芮基(Coleridge)、白朗宁(Browning)诸人的诗集、苏菲克里司(Sophocles)的七悲剧、莎士比亚的《哈孟列德》(Shakespeare:Hamlet)、《李耳王》(King Lear)和《奥塞罗》(Othello)、哥德的《浮士德》(Goethe:Faust)、易卜生(Ibsen)的戏剧集、屠格涅夫(Turgenef)的《新土地》(Virgin Soil)和《父与子》(Fathers and Children)、杜斯退益夫斯基的《罪与罚》(Dostoyevsky:Crime and Punishment)、福洛伯的《布华里夫人》(Flaubert:Madame Bovary)、莫泊桑(Mauppassant)的小说集、小泉八云(Lafcadio Hearn)关于日本的著作等等。如果我应北京《京报副刊》的征求,也许把这些古董洋货捧上,凑成“青年必读书十种”。但是我知道这是荒谬绝伦。所以我现在不敢答复你应读何书的问题。你如果要知道,你应该去请教你所知的专门学者,请他们各就自己所学范围以内指定三两种青年可读的书。你如果请一个人替你面面俱到的设想,比方他是学文学的人,他也许明知青年必读书应含有社会问题、科学常识等等,而自己又没甚把握,姑且就他所知的一两种拉来凑数,你就像问道于盲了。同时,你要知道读书好比探险,也不能全靠别人指导,你自己也须得费些功夫去搜求。我从来没有听见有人按照别人替他定的“青年必读书十种”或“世界名著百种”读下去,便成就一个学者。别人只能介绍,抉择还要靠你自己。
关于读书方法。我不能多说,只有两点须在此约略提起。第一,凡值得读的书至少须读两遍。第一遍须快读,着眼在醒豁全篇大旨与特色。第二遍须慢读,须以批评态度衡量书的内容。第二,读过一本书,须笔记纲要精采和你自己的意见。记笔记不特可以帮助你记忆,而且可以逼得你仔细,刺激你思考。记着这两点,其他琐细方法便用不着说。各人天资习惯不同,你用哪种方法收效较大,我用哪种方法收效较大,不是一概论的。你自己终久会找出你自己的方法,别人决不能给你一个方单,使你可以“依法泡制”。
你嫌这封信太冗长了罢?下次谈别的问题,我当力求简短。再会!
你的朋友,光潜。
谈 动
朋友:
从屡次来信看,你的心境近来似乎很不宁静。烦恼究竟是一种暮气,是一种病态,你还是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就这样颓唐沮丧,我实在替你担忧。
一般人欢喜谈玄,你说烦恼,他便从“哲学辞典”里拖出“厌世主义”、“悲观哲学”等等堂哉皇哉的字样来叙你的病由。我不知道你感觉如何?我自己从前仿佛也尝过烦恼的况味,我只觉得忧来无方,不但人莫之知,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哪里有所谓哲学与人生观!我也些微领过哲学家的教训:在心气和平时,我景仰希腊廊下派哲学者,相信人生当皈依自然,不当存有嗔喜贪恋;我景仰托尔斯泰,相信人生之美在宥与爱;我景仰白朗宁,相信世间有丑才能有美,不完全乃真完全;然而外感偶来,心波立涌,拿天大的哲学,也抵挡不住。这固然是由于缺乏修养,但是青年们有几个修养到“不动心”的地步呢?从前长辈们往往拿“应该不应该”的大道理向我说法。他们说,像我这样一个青年应该活泼泼的,不应该暮气沉沉的,应该努力做学问,不应该把自己的忧乐放在心头。谢谢罢,请留着这副“应该”的方剂,将来患烦恼的人还多呢!
朋友,我们都不过是自然的奴隶,要征服自然,只得服从自然。违反自然,烦恼才乘虚而入,要排解烦闷,也须得使你的自然冲动有机会发泄。人生来好动,好发展,好创造。能动,能发展,能创造,便是顺从自然,便能享受快乐;不动,不发展,不创造,便是摧残生机,便不免感觉烦恼。这种事实在流行语中就可以见出,我们感觉快乐时说“舒畅”,不感觉快乐时说“抑郁”。这两个字样可以用作形容词,也可以用作动词。用作形容词时,它们描写快或不快的状态;用作动词时,我们可以说它们说明快或不快的原因。你感觉烦恼,因为你的生机被抑郁;你要想快乐,须得使你的生机能舒畅,能宣泄。流行语中又有“闲愁”的字样,闲人大半易于发愁,就因为闲时生机静止而不舒畅。青年人比老年人易于发愁些,因为青年人的生机比较强旺。小孩子们的生机也很强旺,然而不知道愁苦,因为他们时时刻刻的游戏,所以他们的生机不至于被抑郁。小孩子们偶尔不很乐意,便放声大哭,哭过了气就消去。成人们感觉烦恼时也还要拘礼节,哪能由你放声大哭呢?吃黄连苦在心头,所以愈觉其苦。哥德少时因失恋而想自杀,幸而他的文机动了,埋头两礼拜著成一部《维特之烦恼》,书成了,他的气也泄了,自杀的念头也打消了。你发愁时并不一定要著书,你就读几篇哀歌,听一幕悲剧,借酒浇愁,也可以大畅胸怀。从前我很疑惑何以剧情愈悲而读之愈觉其快意,近来才悟得这个泄与郁的道理。
总之,愁生于郁,解愁的方法在泄;郁由于静止,求泄的方法在动。从前儒家讲心性的话,从近代心理学眼光看,都很粗疏,只有孟子的“尽性”一个主张,含义非常深广。一切道德学说都不免肤浅,如果不从“尽性”的基点出发。如果把“尽性”两字懂得透澈,我以为生活目的在此,生活方法也就在此。人性固然是复杂的,可是人是动物,基本性不外乎动。从动的中间我们可以寻出无限快慰。这个道理我可以拿两件小事来印证:从前我住在家里,自己的书房总欢喜自己打扫。每看到书籍零乱,灰尘满地,你亲自去洒扫一过,霎时间混浊的世界变成明窗净几,此时悠然就坐,游目骋怀,乃觉有不可言喻的快慰;再比方你自己是欢喜打网球的,当你起劲打球时,你还记得天地间有所谓烦恼么?
你大约记得晋人陶士行的故事。他老来罢官闲居,找不得事做,便去搬砖。晨间把一百块砖由斋里搬到斋外,暮间把一百块砖由斋外搬到斋里。人问其故,他说:“吾方致力中原,过尔优逸,恐不堪事。”他又尝对人说:“大禹圣人,乃惜寸阴,至于众人,当惜分阴。”其实惜阴何必定要搬砖,不过他老先生还很茁壮,借这个玩艺儿多活动活动,免得抑郁无聊罢了。
朋友,闲愁最苦!愁来愁去,人生还是那么样一个人生,世界也还是那么样一个世界。假如把自己看得伟大,你对于烦恼,当有“不屑”的看待;假如把自己看得渺小,你对于烦恼当有“不值得”的看待;我劝你多打网球,多弹钢琴,多栽花,多搬砖弄瓦。假如你不欢喜这些玩艺儿,你就谈谈笑笑,跑跑跳跳,也是好的。就在此祝你
谈谈笑笑,
跑跑跳跳!
你的朋友,光潜。
谈 静
朋友:
前信谈动,只说出一面真理。人生乐趣一半得之于活动,也还有一半得之于感受。所谓“感受”是被动的,是容许自然界事物感动我的感官和心灵。这两个字涵义极广。眼见颜色,耳闻声音,是感受;见颜色而知其美,闻声音而知其和,也是感受。同一美颜,同一和声,而各个人所见到的美与和的程度又随天资境遇而不同。比方路边有一棵苍松,你看见它只觉得可以砍来造船;我见到它可以让人纳凉;旁人也许说它很宜于入画,或者说它是高风亮节的象征。再比方街上有一个乞丐,我只能见到他的蓬头垢面,觉得他很讨厌;你见他便发慈悲心,给他一个铜子;旁人见到他也许立刻发下宏愿,要打翻社会制度。这几个人反应不同,都由于感受力有强有弱。
世间天才之所以为天才,固然由于具有伟大的创造力,而他的感受力也分外比一般人强烈。比方诗人和美术家,你见不到的东西他能见到,你闻不到的东西他能闻到。麻木不仁的人就不然,你就请伯牙向他弹琴,他也只联想到棉匠弹棉花。感受也可以说是“领略”,不过领略只是感受的一方面。世界上最快活的人不仅是最活动的人,也是最能领略的人。所谓领略,就是能在生活中寻出趣味。好比喝茶,渴汉只管满口吞咽,会喝茶的人却一口一口的细啜,能领略其中风味。
能处处领略到趣味的人决不至于岑寂,也决不至于烦闷。朱子有一首诗说:“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这是一种绝美的境界。你姑且闭目一思索,把这幅图画印在脑里,然后假想这半亩方塘便是你自己的心,你看这首诗比拟人生苦乐多么惬当!一般人的生活干燥,只是因为他们的“半亩方塘”中没有天光云影,没有源头活水来,这源头活水便是领略得的趣味。
领略趣味的能力固然一半由于天资,一半也由于修养。大约静中比较容易见出趣味。物理上有一条定律说:两物不能同时并存于同一空间。这个定律在心理方面也可以说得通。一般人不能感受趣味,大半因为心地太忙,不空所以不灵。我所谓“静”,便是指心界的空灵,不是指物界的沉寂,物界永远不沉寂的。你的心境愈空灵,你愈不觉得物界沉寂,或者我还可以进一步说,你的心界愈空灵,你也愈不觉得物界喧嘈。所以习静并不必定要逃空谷,也不必定学佛家静坐参禅。静与闲也不同。许多闲人不必都能领略静中趣味,而能领略静中趣味的人,也不必定要闲。在百忙中,在廛市喧嚷中,你偶然间丢开一切,悠然遐想,你心中便蓦然似有一道灵光闪烁,无穷妙悟便源源而来。这就是忙中静趣。
我这番话都是替两句人人知道的诗下注脚。这两句诗就是:“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大约诗人的领略力比一般人都要大。近来看周作人的《雨天的书》引日本人小林一茶的一首俳句:
不要打哪,苍蝇搓他的手,搓他的脚呢。
觉得这种情境真是幽美。你懂得这一句诗就懂得我所谓静趣。中国诗人到这种境界的也很多。现在姑且就一时所想到的写几句给你看: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古诗,作者姓名佚。
山涤余霭,宇暧微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
——陶渊明《时运》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陶渊明《饮酒》
目送飘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嵇叔夜《送秀才从军》
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
——王摩诘《赠裴迪》
像这一类描写静趣的诗,唐人五言绝句中最多。你只要仔细玩味,你便可以见到这个宇宙又有一种景象,为你平时所未见到的。梁任公的《饮冰室文集》里有一篇谈“烟士披里纯”,詹姆士的《与教员学生谈话》(James:Talks To Teachers and Students)里面有三篇谈人生观,关于静趣都说得很透辟。可惜此时这两部书都不在手边,不能录几段出来给你看。你最好自己到图书馆里去查阅。詹姆士的《与教员学生谈话》那三篇文章(最后三篇)尤其值得一读,记得我从前读这三篇文章,很受他感动。
静的修养不仅是可以使你领略趣味,对于求学处事都有极大帮助。释迦牟尼在菩提树阴静坐而证道的故事,你是知道的。古今许多伟大人物常能在仓皇扰乱中雍容应付事变,丝毫不觉张皇,就因为能镇静。现代生活忙碌,而青年人又多浮躁。你站在这潮流里,自然也难免跟着旁人乱嚷。不过忙里偶然偷闲,闹中偶然习静,于身于心,都有极大裨益。你多在静中领略些趣味,不特你自己受用,就是你的朋友们看着你也快慰些。我生平不怕呆人,也不怕聪明过度的人,只是对着没有趣味的人,要勉强同他说应酬话,真是觉得苦也。你对着有趣味的人,你并不必多谈话,只是默然相对,心领神会,便可觉得朋友中间的无上至乐。你有时大概也发生同样感想罢?
眠食诸希珍重!
你的朋友,光潜。
谈中学生与社会运动
朋友:
第一信曾谈到,孙中山先生知难行易的学说和不读书而空谈革命的危险。这个问题有特别提出讨论的必要,所以再拿它来和你商量商量。
你还记得叶楚伧先生的演讲罢?他说,如今中国在学者只言学,在工者只言工,在什么者只言什么,结果弄得没有一个在国言国的人,而国事之糟,遂无人过问。叶先生在这里只主张在学者应言国,却未明言在国亦必言学。恽代英先生更进一步说,中国从孔孟二先生以后,读过二千几百年的书,讲过二千几百年的道德,仍然无补国事,所以读书讲道德无用,一切青年都应该加入战线去革命。这是一派的主张。
同时你也许见过前几年的上海大同大学的章程,里面有一条大书特书:“本校主张以读书救国,凡好参加爱国运动者不必来!”这并不是大同大学的特有论调,凡遇学潮发生,你走到一个店铺里,或是坐在一个校务会议席上,你定会发见大家所窃窃私语,引为深忧的都不外“学生不读书,而好闹事”一类的话。因为这是可以深忧的,教育部所以三令五申,“整顿学风!”这又是一派的主张。
叶、恽诸先生们是替国民党宣传的。你知道我无党籍,而却深信中国想达民治必经党治。所以我如果批评叶、恽二先生,非别有用意,乃责备贤者,他们在青年中物望所系,出言不慎,便不免贻害无穷。比方叶先生的话就有许多语病。国家是人民组合体,在学者能言学,在工者能言工,在什么者便能言什么,合而言之,就是在国言国。如今中国弊端就在在学者不言学,在工者不言工,大家都抛弃分内事而空谈爱国。结果学废工弛,而国也就不能救好,这是显然的事实。恽先生从中国历史证明读书无用,也颇令人怀疑。法国革命单是但通、罗伯斯庇亚的功劳,而卢梭、佛尔特没有影响吗?近代经济革命单是列宁的功劳而著《资本论》的马克斯没有影响吗?思想革命成功,制度革命才能实现。辛亥革命还未成功,不是制度革命未成功,是思想革命未成功,这是大家应该承认的。
中国人蜂子孵蛆的心理太重,只管煽动人“类我类我!”比方我欢喜谈国事,就藐视你读书;你欢喜读书,就藐视我谈国事。其实单面锣鼓打不成闹台戏。要撑起中国场面,也要生旦净丑角俱全。我们对于鼓吹青年都抛开书本去谈革命的人,固不敢赞同,而对于悬参与爱国运动为厉禁的学校也觉得未免矫枉过正。学校与社会绝缘,教育与生活绝缘,在学理上就说不通。若谈事实,则这一代的青年、来一代的领袖,此时如果毫无准备,想将来理乱不问的书生一旦会变成措置咸宜的社会改造者,也是痴人妄想。固然,在秩序安宁的国家里,所谓“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用不着学生去干预政治。可是在目前中国,又另有说法。民众未醒觉,舆论未成立,教育界中人本良心主张去监督政府,也并不算越职。总而言之,救国读书都不可偏废。蔡孑民先生说:“读书不忘救国,救国不忘读书。”这两句话是青年人最稳妥的座右铭。
所谓救国,并非空口谈革命所可了事。我们跟着社会运动家喊“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力已竭,声已嘶了。而军阀淫威既未稍减,帝国主义的势力也还在扩张。朋友,空口呐喊大概有些靠不住罢?北方人奚落南方人,往往说南方人打架,双方都站在自家门里摩拳擦掌对骂,你说:“你来,我要打杀你这个杂种!”我说:“我要送你这条狗命见阎王。”结果半拳不挥,一哄而散。住在租界谈革命的人不也是这样空摆威风么?
“五四”以来,种种运动只在外交方面稍生微力。但是你如果把这点微力看得了不得的重要,那你就未免自欺。“夫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自侮”的成分一日不减绝,你一日不能怪人家侮你。你应该回头看看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一个人,看看政府是什么样的一个政府,看看人民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民。向外人争“脸”固然要紧;可是你切莫要因此忘记你自己的家丑!
家丑如何洗得清?我从前想,要改造中国,应由下而上,由地方而中央,由人民而政府,由部分而全体,近来觉得这种见解不甚精当,国家是一种有机体,全体与部分都息息相关,所以整顿中国,由中央而地方的改革,和由地方而中央的改革须得同时并进。不过从前一般社会运动家大半太重视国家大政,太轻视乡村细务了。我们此后应该排起队伍,“向民间去”。
我记得在香港听孙中山先生谈他当初何以想起革命的故事。他少年时在香港学医,欢喜在外面散步,他觉得香港街道既那样整洁,他香山县的街道就不应该那样污秽。他回到香山县,就亲自去做清道夫,后来居然把他门前的街道打扫干净了。他因而想到一切社会上的污浊,都应该,都可以如此清理。这才是真正革命家!别人不管,我自己只能做小事。别人鼓吹普及教育,我只提起粉笔诚诚恳恳的当一个中小学教员;别人提倡国货,我只能穿起土布衣到乡下去办一个小工厂;别人喊打倒军阀,我只能苦劝我的表兄不当兵;别人发电报攻击贿选,吾侪小人,发电报也没有人理会,我只能集合同志出死力和地方绅士奋斗,不叫买票卖票的事在我自己乡里发生。大事小事都要人去做。我不敢说别人做的不如我做的重要。但是别人如果定要拉我丢开这些末节去谈革命,我只能敬谢不敏(屠格涅夫的《父与子》里那位少年虚无党临死时所说的话,最使我感动,可惜书不在身旁,不能抄译给你看,你自己寻去罢)。
总而言之,到民间去!要到民间去,先要把学生架子丢开。我记得初进中学时,有一天穿着短衣出去散步,路上遇见一个老班同学,他立刻就竖起老班的喉嗓子问我:“你的长衫到那里去了?”教育尊严,那有学生出门而不穿长衫子?街上人看见学生不穿长衣,还成什么体统?我那时就逐渐学得些学生的尊严了。有时提起篮子去买菜,也不免羞羞涩涩的,此事虽小,可以喻大。现在一般青年的心理大半都还没根本改变。学生自成一种特殊阶级,把社会看成待我改造的阶级。这种学者的架子早已御人于千里之外,还谈什么社会运动?你尽管说运动,社会却不敢高攀,受你的运动。这不是近几年的情形么?
老实说,社会已经把你我们看成眼中钉了。这并非完全是社会的过处。现在一般学生,有几个人配谈革命?吞剥捐款、聚赌宿娼的是否没曾充过代表、赴过大会?勾结绅士政客以捣乱学校的是否没曾谈过教育尊严?向日本政府立誓感恩以分润庚子赔款的,是否没曾喊过打倒帝国主义?其实,社会还算是客气,他们如要是提笔写学生罪状,怕没有材料吗?你也许说,任何团体都有少数败类,不能让全体替少数人负过。但是青年人都有过于自尊的幻觉,在你谈爱国谈革命以前,你总应该默诵几声“君子求诸己!”
话又说长了,再见罢!
你的朋友,光潜。
谈十字街头
朋友:
岁暮天寒,得暇便围炉嘘烟遐想。今日偶然想到日本厨川白村的《出了象牙之塔》和《走向十字街头》两部书,觉得命名大可玩味。玩味之余,不觉发生一种反感。
所谓《走向十字街头》有两种解释。从前学士大夫好以清高名贵相尚,所以力求与世绝缘,冥心孤往。但是闭户读书的成就总难免空疏虚伪。近代哲学与文艺都逐渐趋向唯实,于是大家都极力提倡与现实生活接触。世传苏格腊底把哲学从天上搬到地下,这是“走向十字街头”的一种意义。
学术思想是天下公物,须得流布人间,以求雅俗共赏。威廉·莫理司和托尔斯泰所主张的艺术民众化,叔琴先生在《一般》诞生号中所主张的特殊的一般化,爱笛生所谓把哲学从课室图书馆搬到茶寮客座,这是“走向十字街头”的另一意义。
这两种意义都含有极大的真理。可是在这“德谟克拉西”呼声极高的时代,大家总不免忘记关于十字街头的另一面真理。
十字街头的空气中究竟含有许多腐败剂,学术思想出了象牙之塔到了十字街头以后,一般化的结果常不免流为俗化(vulgarized)。昨日的殉道者,今日或成为市场偶像,而真纯面目便不免因之污损了。到市场而不成为偶像,成偶像而不至于破落,都是很难的事。老学经过流俗化以后,其结果乃为白云观以静坐骗铜子的道士。易学经过流俗化以后,其结果乃为街头摆摊卖卜的江湖客。佛学经过流俗化以后,其结果乃为祈财求子的三姑六婆和秃头肥脑的蠢和尚。这都是世人所共见周知的。不必远说,且看西方科学、哲学和文学落到时下一般打学者冒牌的人手里,弄得成何体统!
寂居文艺之宫,固然会像不流通的清水,终久要变成污浊恶臭的。可是十字街头的叫嚣,十字街头的尘粪,十字街头的挤眉弄眼,都处处引诱你汩没自我。臣门如市,臣心就决不能如水。名利、声势、虚伪、刻薄、肤浅、欺侮等等字样,听起来多么刺耳朵,实际上谁能摆脱得净尽?所以站在十字街头的人们——尤其是你我们青年——要时时戒备十字街头的危险,要时时回首瞻顾象牙之塔。
十字街头上握有最大威权的是习俗。习俗有两种,一为传说(tradition),一为时尚(fashion)。儒家的礼教,五芳斋的馄饨,是传说;新文化运动,四马路的新装,是时尚。传说尊旧,时尚趋新,新旧虽不同,而盲从附和,不假思索,则根本无二致。社会是专制的,是压迫的,是不容自我伸张的。比方九十九个人守贞节,你一个人偏要不贞,你固然是伤风败俗,大逆不道;可是如果九十九个人都是娼妓,你一个人偏要守贞节,你也会成为社会公敌,被人唾弃的。因此,苏格腊底所以饮鸩,格里利阿所以被教会加罪,罗曼罗兰、克罗齐、罗素所以在欧战期中被人谩骂。
本来风化习俗这件东西,孽虽造得不少,而为维持社会安宁计,却亦不能尽废。人与人相接触,问题就会发生。如果世界只有我,法律固为虚文,而道德也便无意义。人类须有法律道德维持,固足证其顽劣;然而人类既顽劣,道德法律也就不能勾消。所以老庄上德不德、绝圣弃知的主张,理想虽高,而究不适于顽劣的人类社会。
习俗对于维持社会安宁,自有相当价值,我们是不能否认的。可是以维持安宁为社会唯一目的,则未免大错特错。习俗是守旧的,而社会则须时时翻新,才能增长滋大,所以习俗有时时打破的必要。人是一种贱动物,只好模仿因袭,不乐改革创造。所以维持固有的风化,用不着你费力。你让它去,世间自有一般庸人懒人去担心。可是要打破一种习俗,却不是一件易事。物理学上仿佛有一条定律说,凡物既静,不加力不动。而所加的力必比静物的惰力大,才能使它动。打破习俗,你须以一二人之力,抵抗千万人之惰力,所以非有雷霆万钧的力量不可。因此,习俗的背叛者比习俗的顺从者较为难能可贵,从历史看社会进化,都是靠着几个站在十字街头而能向十字街头宣战的人。这般人的报酬往往不是十字架,就是断头台。可是世间只有他们才是不朽,倘若世界没有他们这些殉道者,人类早已为乌烟瘴气闷死了。
一种社会所最可怕的不是民众浮浅顽劣,因为民众通常都是浮浅顽劣的;它所最可怕的是没有在浮浅卑劣的环境中而能不浮浅不卑劣的人。比方英国民众就是很沉滞顽劣的,然而在这种沉滞顽劣的社会中,偶尔跳出一二个性坚强的人,如雪莱、卡莱尔、罗素等,其特立独行的胆与识,却非其他民族所可多得。这是英国人力量所在的地方。路易·笛铿生尝批评日本,说她是一个没有柏拉图和亚理斯多德的希腊,所以不能造伟大的境界。据生物学家说,物竞天择的结果不能产生新种,要产生新种须经突变(sports)。所谓突变,是指不像同种的新裔。社会也是如此,它能否生长滋大,就看它有无突变式的分子;换句话说,就看十字街头的矮人群中有没有几个大汉。
说到这点,我不能不替我们中国人汗颜了。处人胯下的印度还有一位泰戈尔和一位甘地,而中国满街只是一些打冒牌的学者和打冒牌的社会运动家。强者皇然叫嚣,弱者随声附和;旧者盲从传说,新者盲从时尚。相习成风,每况愈下,而社会之浮浅顽劣虚伪酷毒,乃日不可收拾。在这个当儿,站在十字街头的我们青年怎能免彷徨失措?朋友,昔人临歧而哭,假如你看清你面前的险径,你会心寒胆裂哟!围着你的全是浮浅顽劣虚伪酷毒,你只有两种应付方法:你只有和它冲突,要不然,就和它妥洽。在现时这种状况之下,冲突就是烦恼,妥洽就是堕落。无论走哪一条路,结果都是悲剧。
但是,朋友,你我正不必因此颓丧!假如我们的力量够,冲突结果,也许是战胜。让我们相信世界达真理之路只有自由思想,让我们时时记着十字街头浮浅虚伪的传说和时尚都是真理路上的障碍,让我们本着少年的勇气把一切市场偶像打得粉碎!
最后,打破偶像,也并非卤莽叫嚣所可了事。卤莽叫嚣还是十字街头的特色,是浮浅卑劣的表征。我们要能于叫嚣扰攘中:以冷静态度,灼见世弊;以深沉思考,规划方略;以坚强意志,征服障碍。总而言之,我们要自由伸张自我,不要汩没在十字街头的影响里去。
朋友,让我们一齐努力罢!
你的同志,光潜。
谈多元宇宙
朋友:
你看到“多元宇宙”这个名词,也许联想到哲姆士的哲学名著。但是你不用骇怕我谈玄,你知道我是一个不懂哲学而且厌听哲学的人。今天也只是吃家常便饭似的,随便谈谈,与哲姆士毫无关系。
年假中朋友们无事来闲谈,“言不及义”的时候,动辄牵涉到恋爱问题。各人见解不同,而我所援以辩护恋爱的便是我所谓“多元宇宙”。
什么叫做“多元宇宙”呢?
人生是多方面的,每方面如果发展到极点,都自有其特殊宇宙和特殊价值标准。我们不能以甲宇宙中的标准,测量乙宇宙中的价值。如果勉强以甲宇宙中的标准,测量乙宇宙中的价值,则乙宇宙便失其独立性,而只在乙宇宙中可尽量发展的那一部分性格便不免退处于无形。
各人资禀经验不同,而所见到的宇宙,其种类多寡,量积大小,也不一致。一般人所以为最切己而最推重的是“道德的宇宙”。“道德的宇宙”是与社会俱生的。如果世间只有我,“道德的宇宙”便不能成立。比方没有父母,便无孝慈可言,没有亲友,便无信义可言。人与人相接触以后,然后道德的需要便因之而起。人是社会的动物,而同时又秉有反社会的天性。想调剂社会的需要与利己的欲望,人与人中间的关系不能不有法律道德为之维护。因有法律存在,我不能以利己欲望妨害他人,他人也不能以利己欲望妨害我,于是彼此乃宴然相安。因有道德存在,我尽心竭力以使他人享受幸福,他人也尽心竭力以使我享受幸福,于是彼此乃欢然同乐,社会中种种成文的礼法和默认的信条都是根据这个基本原理。服从这种礼法和信条便是善,破坏这种礼法和信条便是恶。善恶便是“道德的宇宙”中的价值标准。
我们既为社会中人,享受社会所赋予的权利,便不能不对于社会负有相当义务,不能不趋善避恶,以求达到“道德的宇宙”的价值标准的最高点。在“道德的宇宙”中,如果能登峰造极,也自能实现伟大的自我,孔子、苏格腊底和耶稣诸人的风范所以照耀千古。
但是“道德的宇宙”决不是人生唯一的宇宙,而善恶也决不能算是一切价值的标准,这是我们中国人往往忽略的道理。
比方在“科学的宇宙”中,善恶便不是适当的价值标准。“科学的宇宙”中的适当的价值标准只是真伪。科学家只问:这个定律是否合于事实?这个结论是否没有讹错,他们决问不到:“物体向地心下坠”合乎道德吗?“勾方加股方等于弦方”有些不仁不义罢?固然“科学的宇宙”也有时和“道德的宇宙”相抵触,但是科学家只当心真理而不顾社会信条。格里利阿宣传哥白尼地动说,达尔文主张生物是进化而不是神造的,就教会眼光看,他们都是不道德的,因为他们直接的辩驳圣经,间接的摇动宗教和它的道德信条。可是格里利阿和达尔文是“科学的宇宙”中的人物,从“道德的宇宙”所发出来的命令,他们则不敢奉命唯谨。科学家的这种独立自由的态度到现代更渐趋明显。比方伦理学从前是指导行为的规范科学,而近来却都逐渐向纯粹科学的路上走,它们的问题也逐渐由“应该或不应该如此”变为“实在是如此或不如此”了。
其次,“美术的宇宙”也是自由独立的。美术的价值标准既不是是非,也不是善恶,只是美丑。从希腊以来,学者对于美术有三种不同的见解。一派以为美术含有道德的教训,可以陶冶性情。一派以为美术的最大功用只在供人享乐。第三派则折衷两说,以为美术既是教人道德的,又是供人享乐的。好比药丸加上糖衣,吃下去又甜又受用。这三种学说在近代都已被人推翻了。现代美术家只是“为美术而言美术”(Art for Art’s Sake)。意大利美学泰斗克罗齐并且说美和善是绝对不能混为一谈的。因为道德行为都是起于意志,而美术品只是直觉得来的意象,无关意志,所以无关道德。这并非说美术是不道德的,美术既非“道德的”,也非“不道德的”,它只是“超道德的”。说一个幻想是道德的,或者说一幅画是不道德的,是无异于说一个方形是道德的,或者说一个三角形是不道德的,同为毫无意义。美术家最大的使命,求创造一种意境,而意境必须超脱现实。我们可以说,在美术方面,不能“脱实”便是不能“脱俗”。因此,从“道德的宇宙”中的标准看,曹操、阮大铖、李波·李披(Fra Lippo Lippi)和摆伦一般人都不是圣贤,而从“美术的宇宙”中的标准看,这些人都不失其为大诗家或大画家。
再其次,我以为恋爱也是自成一个宇宙;在“恋爱的宇宙”里,我们只能问某人之爱某人是否真纯,不能问某人之爱某人是否应该。其实就是只“应该不应该”的问题,恋爱也是不能打消的。从生物学观点看,生殖对于种族为重大的利益,而对于个体则为重大的牺牲。带有重大的牺牲,不能不兼有重大的引诱,所以性欲本能在诸本能中最为强烈。我们可以说,人应该生存,应该绵延种族,所以应该恋爱。但是这番话仍然是站在“道德的宇宙”中说的,在“恋爱的宇宙”中,恋爱不是这样机械的东西,它是至上的,神圣的,含有无穷奥秘的。在恋爱的状态中,两人脉搏的一起一落,两人心灵的一往一复,都恰能忻合无间。在这种境界,如果身家、财产、学业、名誉、道德等等观念渗入一分,则恋爱真纯的程度便须减少一分。真能恋爱的人只是为恋爱而恋爱,恋爱以外,不复另有宇宙。
“恋爱的宇宙”和“道德的宇宙”虽不必定要不能相容,而在实际上往往互相冲突。恋爱和道德相冲突时,我们既不能两全,应该牺牲恋爱呢,还是牺牲道德呢?道德家说,道德至上,应牺牲恋爱。爱伦凯一般人说,恋爱至上,应牺牲道德。就我看,这所谓“道德至上”与“恋爱至上”都未免笼统。我们应该加上形容句子说,在“道德的宇宙”中道德至上,在“恋爱的宇宙”中恋爱至上。所以遇着恋爱和道德相冲突时,社会本其“道德的宇宙”的标准,对于恋爱者大肆其攻击诋毁,是分所应有的事,因为不如此则社会所赖以维持的道德难免隳丧;而恋爱者整个的酣醉于“恋爱的宇宙”里,毅然不顾一切,也是分所应有的事,因为不如此则恋爱不真纯。
“恋爱的宇宙”中,往往也可以表现出最伟大的人格。我时常想,能够恨人极点的人和能够爱人极点的人都不是庸人。日本民族是一个有生气的民族,因他们中间有人能够以嫌怨杀人,有人能够为恋爱自杀。我们中国人随在都讲“中庸”,恋爱也只能达到温汤热。所以为恋爱而受社会攻击的人,立刻就登报自辩。这不能不算是根性浅薄的表征。
朋友,我每次写信给你都写到第六张信笺为止。今天已写完第六张信笺了,可是如果就在此搁笔,恐怕不免叫人误解,让我在收尾时郑重声明一句罢。恋爱是至上的,是神圣的,所以也是最难遭遇的。“道德的宇宙”里真正的圣贤少,“科学的宇宙”里绝对真理不易得,“美术的宇宙”里完美的作家寥寥,“恋爱的宇宙”里真正的恋爱人更是凤毛麟角。恋爱是人格的交感共鸣,所以恋爱真纯的程度以人格高下为准。一般人误解恋爱,动于一时飘忽的性欲冲动而发生婚姻关系,境过则情迁,色衰则爱弛,这虽是冒名恋爱,实则只是纵欲。我为真正恋爱辩护,我却不愿为纵欲辩护,我愿青年应该懂得恋爱神圣,我却不愿青年在血气未定的时候,去盲目地假恋爱之名寻求泄欲。
意长纸短,你大概已经懂得我的主张了罢?
你的朋友,光潜。
谈升学与选课
朋友:
你快要在中学毕业了,此时升学问题自然常在脑中盘旋。这一着也是人生一大关键,所以值得你慎而又慎。
升学问题分析起来便成为两个问题,第一是选校问题,第二是选科问题。这两个问题自然是密切相关的,但是为说话清晰起见,分开来说,较为便利。
我把选校问题放在第一,因为青年们对于选校是最容易走入迷途的。现在中国社会还带有科举时代的资格迷。比方小学才毕业便希望进中学,大学才毕业便希望出洋,出洋基本学问还没有做好,便希望掇拾中国古色斑斑的东西去换博士。学校文凭只是一种找饭碗的敲门砖。学校招牌愈亮,文凭就愈行时,实学是无人过问的。社会既有这种资格迷,而资格买卖所便乘机而起。租三间铺面,拉拢一个名流当“名誉校长”,便可挂起一个某某大学的招牌。只看上海一隅,大学的总数比较英或法全国大学的总数似乎还要超过,谁说中国文化没有提高呢?大学既多,只是称“大学”还不能动听,于是“大学”之上又冠以“美国政府注册”的头衔。既“大学”而又在“美国政府注册”,生意自然更加茂盛了。何况许多名流又肯“热心教育”做“名誉校长”呢?
朋友,可惜这些多如牛毛的大学都不能解决我们升学的困难,因为那些有“名誉校长”或是“美国政府注册”的大学,是预备让有钱可化的少爷公子们去逍遥岁月,像你我们既无钱可化,又无时光可化,只好望望然去罢。好在它们的生意并不会因我们“杯葛”而低落的。我们求学最难得的是诚恳的良师与和爱的益友,所以选校应该以有无诚恳、和爱的空气为准。如果能得这种学校空气,无论是大学不是大学,我们都可以心满意足。做学问全赖自己,做事业也全赖自己,与资格都无关系。我看过许多留学生程度不如本国大学生,许多大学生程度不如中学生。至于凭资格去混事做,学校的资格在今日是不大高贵的,你如果作此想,最好去逢迎奔走,因为那是一条较捷的路径。
升学问题,跨进大学门限以后,还不能算完全解决。选科选课还得费你几番踌躇。在选课的当儿,个人兴趣与社会需要尝不免互相冲突。许多人升学选课都以社会需要为准。从前人都欢迎速成法政;我在中学时代,许多同学都希望进军官学校或是教会大学;我进了高等师范,那要算是穷人末路。那时高等师范里最时髦的是英文科,我选了国文科,那要算是腐儒末路。杜威来中国时,哥伦比亚大学的留学生们把教育学也弄得很热闹。近来书店逐渐增多,出诗文集一天容易似一天,文学的风头也算是出得十足透顶。听说现在法政经济又很走时了。朋友,你是学文学或是学法政呢?“学以致用”本来不是一种坏的主张;但是资禀兴趣人各不同,你假若为社会需要而忘却自己,你就未免是一位“今之学者”了。任何科目,只要和你兴趣资禀相近,都可以发挥你的聪明才力,都可以使你效用于社会。所以你选课时,旁的问题都可以丢开,只要问:“这门功课合我的胃口么?”
我常时想,做学问,做事业,在人生中都只能算是第二桩事。人生第一桩事是生活。我所谓“生活”是“享受”,是“领略”,是“培养生机”。假若为学问为事业而忘却生活,那种学问事业在人生中便失其真正意义与价值。因此,我们不应该把自己看作社会的机械。一味迎合社会需要而不顾自己兴趣的人,就没有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
我把生活看作人生第一桩要事,所以不赞成早谈专门;早谈专门便是早走狭路,而早走狭路的人对于生活常不能见得面面俱到。前天G君对我谈过一个故事,颇有趣,很可说明我的道理。他说,有一天,一个中国人、一个印度人和一位美国人游历,走到一个大瀑布前面,三人都看得发呆;中国人说:“自然真是美丽!”印度人说:“在这种地方才见到神的力量呢!”美国人说:“可惜偌大水力都空费了!”这三句话各各不同,各有各的真理,也各有各的缺陷。在完美的世界里,我们在瀑布中应能同时见到自然的美丽、神力的广大和水力的实用。许多人因为站在狭路上,只能见到诸方面的某一面,便说他人所见到的都不如他的真确。前几年大家曾像煞有介事地争辩哲学和科学,争辩美术和宗教,不都是坐井观天诬天渺小么?
我最怕和谈专门的书呆子在一起,你同他谈话,他三句话就不离本行。谈到本行以外,旁人所以为兴味盎然的事物,他听之则麻木不能感觉。像这样的人是因为做学问而忘记生活了。我特地提出这一点来说,因为我想现在许多人大谈职业教育,而不知单讲职业教育也颇危险。我并非反对职业教育,我却深深地感觉到职业教育应该有宽大自由教育(liberal education)做根底。倘若先没有多方面的宽大自由教育做根底,则职业教育的流弊,在个人方面,常使生活单调乏味,在社会方面,常使文化浮浅褊狭。
许多人一开口就谈专门(specialization),谈研究(research work)。他们说,欧美学问进步所以迅速,由于治学尚专门。原来不专则不精,固是自然之理,可是“专”也并非是任何人所能说的。倘若基础树得不宽广,你就是“专”,也决不能“专”到多远路。自然和学问都是有机的系统,其中各部分常息息相通,牵此则动彼。倘若你对于其他各部分都茫无所知,而专门研究某一部分,实在是不可能的。哲学和历史,须有一切学问做根底;文学与哲学、历史也密切相关;科学是比较可以专习的,而实亦不尽然。比方生物学,要研究到精深的地步,不能不通化学,不能不通物理学,不能不通地质学,不能不通数学和统计学,不能不通心理学。许多人连动物学和植物学的基础也没有,便谈专门研究生物学,是无异于未学爬而先学跑的。我时常想,学问这件东西,先要能博大而后能精深。“博学守约”,真是至理名言。亚理斯多德是种种学问的祖宗。康德在大学里几乎能担任一切功课的教授。哥德盖代文豪而于科学上也很有建树。亚当·斯密是英国经济学的始祖,而他在大学是教授文学的。近如罗素,他对于数学、哲学、政治学样样都能登峰造极。这是我信笔写来的几个确例。西方大学者(尤其是在文学方面)大半都能同时擅长几种学问的。
我从前预备再做学生时,也曾痴心妄想过专门研究某科中的某某问题。来欧以后,看看旁人做学问所走的路径,总觉悟像我这样浅薄,就谈专门研究,真可谓“颜之厚矣”!我此时才知道从前在国内听大家所谈的“专门”是怎么一回事。中国一般学者的通弊就在不重根基而侈谈高远。比方“讲东西文化”的人,可以不通哲学,可以不通文学和美术,可以不通历史,可以不通科学,可以不懂宗教,而信口开河,凭空立说;历史学者闻之窃笑,科学家闻之窃笑,文艺批评学者闻之窃笑,只是发议论者自己在那里洋洋得意。再比方著世界文学史的人,法国文学可以不懂,英国文学可以不懂,德国文学可以不懂,希腊文学可以不懂,中国文学可以不懂,而东抄西袭,堆砌成篇,使法国文学学者见之窃笑,英国文学学者见之窃笑,中国文学学者见之窃笑,只是著书人自己在那里大吹喇叭。这真所谓“放屁放屁,真正岂有此理”!
朋友,你就是升到大学里去,千万莫要染着时下习气,侈谈高远而不注意把根基打得宽大稳固。我和你相知甚深,客气话似用不着说。我以为你在中学所打的基本学问的基础还不能算是稳固,还不能使你进一步谈高深专门的学问。至少在大学头一二年中,你须得尽力多选功课,所谓多选功课,自然也有一个限制。贪多而不务得,也是一种毛病。我是说,在你的精力时间可能范围以内,你须极力求多方面的发展。
最后,我这番话只是针对你的情形而发的。我不敢说一切中学生都要趁着这条路走。但是对于预备将来专门学某一科而谋深造的人,——尤其是所学的关于文哲和社会科学方面,——我的忠告总含有若干真理。
同时,我也很愿听听你自己的意见。
你的好友,光潜。
谈作文
朋友:
我们对于许多事,自己愈不会做,愈望朋友做得好。我生平最大憾事就是对于美术和运动都一无所长。幼时薄视艺事为小技,此时亦偶发宏愿去学习,终苦于心劳力拙,怏怏然废去。所以每遇年幼好友,就劝他趁早学一种音乐,学一项运动。
其次,我极羡慕他人做得好文章。每读到一种好作品,看见自己所久想说出而说不出的话,被他人轻轻易易地说出来了,一方面固然以作者“先获我心”为快,而另一方面也不免心怀惭怍。惟其惭怍,所以每遇年幼好友,也苦口劝他练习作文,虽然明明知道人家会奚落我说:“你这样起劲谈作文,你自己的文章就做得‘蹩脚’!”
文章是可以练习的么?迷信天才的人自然嗤着鼻子这样问。但是在一切艺术里,天资和人力都不可偏废。古今许多第一流作者大半都经过极刻苦的推敲揣摩的训练。法国福洛伯尝费三个月的功夫做成一句文章;莫泊桑尝拜门请教,福洛伯叫他把十年辛苦成就的稿本付之一炬,从新起首学描实境。我们读莫泊桑那样的极自然极轻巧极流利的小说,谁想到他的文字也是费功夫作出来的呢?我近来看见两段文章,觉得是青年作者应该悬为座右铭的,写在下面给你看看:
一段是从托尔斯泰的儿子Count Ilya Tolstoy所做的《回想录》(Reminiscences)里面译出来的,这段记载托尔斯泰著《婀娜小传》(Anna Karenina)修稿时的情形。他说:“《婀娜小传》初登俄报Vyetnik时,底页都须寄吾父亲自己校对。他起初在纸边加印刷符号如删削句读等,继而改字,继而改句,继而又大加增删,到最后,那张底页便变成百孔千疮,糊涂得不可辨识。幸吾母尚能认清他的习用符号以及更改增删。她尝终夜不眠替吾父誊清改过底页。次晨,她便把他很整洁的清稿摆在桌上,预备他下来拿去付邮。吾父把这清稿又拿到书房里去看‘最后一遍’,到晚间这清稿又重新涂改过,比原来那张底页要更加糊涂,吾母只得再抄一遍。他很不安地向吾母道歉。‘松雅吾爱,真对不起你,我又把你誊的稿子弄糟了。我再不改了。明天一定发出去。’但是明天之后又有明天。有时甚至于延迟几礼拜或几月。他总是说,‘还有一处要再看一下’,于是把稿子再拿去改过。再誊清一遍。有时稿子已发出了,吾父忽然想到还要改几个字,便打电报去吩咐报馆替他改。”
你看托尔斯泰对文字多么谨慎,多么不惮烦!此外小泉八云给张伯伦教授(Prof.Chamberlain)的信也有一段很好的自白,他说:“……题目择定,我先不去运思,因为恐怕易生厌倦。我作文只是整理笔记。我不管层次,把最得意的一部分先急忙地信笔写下。写好了,便把稿子丢开,去做其他较适意的工作。到第二天,我再把昨天所写的稿子读一遍,仔细改过,再从头到尾誊清一遍,在誊清中,新的意思自然源源而来,错误也呈现了,改正了。于是我又把他搁起,再过一天,我又修改第三遍。这一次是最重要的,结果总比原稿大有进步,可是还不能说完善。我再拿一片干净纸作最后的誊清,有时须誊两遍。经过这四五次修改以后,全篇的意思自然各归其所,而风格也就改定妥贴了。”
小泉八云以美文著名,我们读他这封信,才知道他的成功秘诀。一般人也许以为这样咬文嚼字近于迂腐。在青年心目中,这种训练尤其不合胃口。他们总以为能倚马千言、不加点窜的才算好脚色。这种念头不知误尽多少苍生?在艺术田地里比在道德田地里,我们尤其要讲良心。稍有苟且,便不忠实。听说印度的甘地主办一种报纸,每逢作文之先,必斋戒静坐沉思一日夜然后动笔。我们以文字骗饭吃的人们对之能不愧死么?
文章像其他艺术一样,“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精微奥妙都不可言传,所可以言传的全是糟粕。不过初学作文也应该认清路径,而这种路径是不难指点的。
学文如学画,学画可临帖,又可写生。在这两条路中间,写生自然较为重要。可是临帖也不可一笔勾销,笔法和意境在初学时总须从临帖中领会。从前中国文人学文大半全用临帖法。每人总须读过几百篇或几千篇名著,揣摩呻吟,至能背诵,然后执笔为文,手腕自然纯熟。欧洲文人虽亦重读书,而近代上品作者大半都由写生入手。莫泊桑初请教于福洛伯,福洛伯叫他描写一百个不同的面孔。霸若因为要描写吉伯色野人生活,便自己去和他们同住,可是这并非说他们完全不临帖。许多第一流作者起初都经过模仿的阶级。莎氏比亚起初模仿英国旧戏剧作者,白朗宁起初模仿雪莱,杜斯退益夫司基和许多俄国小说家都模仿嚣俄。我以为向一般人说法,临帖和写生都不可偏废。所谓临帖在多读书。中国现当新旧交替时代,一般青年颇苦无书可读。新作品寥寥有数,而旧书又受复古反动影响,为新文学家所不乐道。其实冬烘学究之厌恶新小说和白话诗,和新文学运动者之攻击读经和念古诗文,都是偏见。文学上只有好坏的分别,没有新旧的分别。青年们读新书已成时髦,用不着再提倡,我只劝有闲工夫有好兴致的人对于旧书也不妨去读读看。
读书只是一步预备的工夫,真正学作文,还要特别注意写生。要写生,须勤做描写文和记叙文。中国国文教员们常埋怨学生们不会做议论文。我以为这并不算奇怪。中学生的理解和知识大半都很贫弱,胸中没有议论,何能做得出议论文?许多国文教员们叫学生入手就做议论文,这是没有脱去科举时代的陋习。初学做议论文是容易走入空疏俗滥的路上去。我以为初学作文应该从描写文和记叙文入手,这两种文做好了,议论文是很容易办的。
这封信只就一时见到的几点说说。如果你想对于作文方法还要多知道一点,我劝你看看夏丏尊和刘薰宇两先生合著的《文章作法》。这本书有许多很精当的实例,对于初学是很有用的。
光潜。
谈情与理
朋友:
去年张东荪先生在《东方杂志》发表过两篇论文,讨论兽性问题,并提出理智救国的主张。今年李石岑先生和杜亚泉先生也为着同样问题,在《一般》上起过一番辩论。一言以蔽之,他们的争点是:我们的生活应该受理智支配呢?还是应该受感情支配呢?张、杜两先生都是理智的辩护者,而李先生则私淑尼采,对于理智颇肆抨击。我自己在生活方面,尝感着情与理的冲突。近来稍涉猎文学、哲学,又发见现代思潮的激变,也由这个冲突发轫。屡次手痒,想做一篇长文,推论情与理在生活与文化上的位置,因为牵涉过广,终于搁笔。在私人通信中,大题不妨小做,而且这个问题也是青年所急宜了解的,所以趁这次机会,粗陈鄙见。
科学家讨论事理,对于规范与事实,辨别极严。规范是应然的,是以人的意志定出一种法则来支配人类生活的。事实是实然的,是受自然法则支配的。比方伦理、教育、政治、法律、经济各种学问都侧重规范,数、理、化各种学问都侧重事实。规范虽和事实不同,而却不能不根据事实。比方在教育学中,“自由发展个性”是一种规范,而所根据的是儿童心理学中的事实;在马克斯派经济学中,“阶级斗争”和“劳工专政”都是规范,而“剩余价值”律和“人口过剩”律是他所根据的事实。但是一般人制定规范,往往不根据事实而根据自己的希望。不知人的希望和自然界的事实常不相侔,而规范是应该现于事实的。规范倘若不根据事实,则不特不能实现,而且漫无意义。比方在事实上二加二等于四,而人的希望往往超过事实,硬想二加二等于五。既以为二加二等于五是很好的,便硬定“二加二应该等于五”的规范,这岂不是梦话?
我所以不满意于张东荪、杜亚泉诸先生的学说者,就因为他们既没有把规范和事实分别清楚,而又想离开事实,只凭自家理想去定规范。他们想把理智抬举到万能的地位,而不问在事实上理智是否万能;他们只主张理智应该支配一切生活,而不考究生活是否完全可以理智支配。我很奇怪张先生以柏格荪的翻译者而抬举理智,我尤其奇怪杜先生想从哲学和心理学的观点去抨击李先生,而不知李先生的学说得自尼采,又不知他自己所根据的心理学久已陈死。
只论事实,世界文化和个人生活果能顺着理智所指的路径前进么?现代哲学和心理学对于这个问题所给的答案是否定的。
哲学家怎样说呢?现代哲学的主要潮流可以说是十八世纪理智主义的反动。自尼采、叔本华以至于柏格荪,没有人不看透理智的威权是不实在的。依现代哲学家看,宇宙的生命、社会的生命和个体的生命都只有目的而无先见(purposive without foresight)。所谓有目的,是说生命是有归宿的,是向某固定方向前进的;所谓无先见,是说在未归宿之先,生命不能自己预知归宿何所。比方母鸡孵卵,其目的在产小鸡,而这个目的却不必预存于母鸡的意识中。理智就是先见,生命不受先见支配,所以不受理智支配。这是现代哲学上一种主要思潮,而这个思潮在政治思想上演出两个相反的结论。其一为英国保守派政治哲学。他们说,理智既不能左右社会生命,所以我们应该让一切现行制度依旧存在,它们自己会变好,不用人费力去筹划改革。其一为法国行会主义(syndicalism)。这派激烈分子说,现行制度已经够坏了,把它们打破以后,任它们自己变去,纵然没有理智产生的建设方略,也决不会有比现在更坏的制度发现出来。无论你相信哪一说,理智都不是万能的。
在心理学方面,理智主义的反动尤其剧烈。这种反动有两个大的倾向。第一个倾向是由边沁的乐利主义(hedonism)转到墨独孤的动原主义(homic theory)。乐利派心理学者以为一切行为都不外寻求快感与避免痛感。快感与痛感就是行为的动机。吾人心中预存何者发生快感、何者发生痛感的计算,而后才有寻求与避免的行为。换句话说,行为是理智的产品,而理智所去取,则以感觉之快与不快为标准。这种学说在十八十九两世纪颇盛行,到了现代,因为受墨独孤心理学者的攻击,已成体无完肤。依墨独孤派学者看,乐利主义误在倒果为因。快感与痛感是行为的结果,不是行为的动机,动作顺利,于是生快感,动作受阻碍,于是生痛感;在动作未发生之前,吾人心中实未曾运用理智,预期快感如何寻求、痛感如何避免。行为的原动力是本能与情绪,不是理智。这个道理墨独孤在他的《社会心理学》里说得很警辟。
心理学上第二个反理智的倾向是弗洛德派的隐意识心理学。依这派学者看,心好比大海,意识好比海面浮着的冰山,其余汪洋深湛的统是隐意识。意识在心理中所占位置甚小,而理智在意识中所占位置又甚小,所以理智的能力是极微末的。通常所谓理智,大半是理性化(rationalisation)的结果,理智之来,常不在行为未发生之前,而在行为已发生之后。行为之发生,大半由隐意识中的情意综(complexes)主持。吾人于事后须得解释辩护,于是才找出种种理由来。这便是理性化。比方一个人钟爱一个女子,天天不由自主的走到她的寓所左右。而他自己所能举出的理由只不外“去看报纸”、“去访她哥哥”、“去看那棵柳树今天开了几片新叶”一类的话。照这样说,不特理智不易驾驭感情,而理智自身也不过是感情的变相。维护理智的人喜用弗洛德的升华说(sublimation)做护身符,不知所谓升华大半还是隐意识作用,其中情的成分比理的成分更加重要。
总观以上各点,我们可以知道在事实上理智支配生活的能力是极微末、极薄弱的,尊理智抑感情的人在思想上是开倒车,是想由现世纪回到十八世纪。开倒车固然不一定就是坏,可是要开倒车的人应该先证明现代哲学和心理学是错误的。不然,我们决难悦服。
更进一步,我们姑且丢开理智是否确能支配情感的问题,而衡量理智的生活是否确比情感的生活价值来得高。迷信理智的人不特假定理智能支配生活,而且假定理智的生活是尽善尽美的。第一个假定,我们已经知道,是与现代哲学和心理学相矛盾的。现在我们来研究第二个假定。
第一,我们应该知道理智的生活是很狭隘的。如果纯任理智,则美术对于生活无意义,因为离开情感,音乐只是空气的震动,图画只是涂着颜色的纸,文学只是联串起来的字。如果纯任理智,则宗教对于生活无意义,因为离开情感,自然没有神奇,而冥感灵通全是迷信。如果纯任理智,则爱对于人生也无意义,因为离开情感,男女的结合只是为着生殖。我们试想生活中无美术、无宗教(我是指宗教的狂热的情感与坚决信仰)、无爱情,还有什么意义?记得几年前有一位学生物学的朋友在《学灯》上发表一篇文章,说穷到究竟,人生只不过是吃饭与交媾。他的题目我一时记不起,仿佛是“悲”、“哀”一类的字。专从理智着想,他的话是千真万确的。但是他忘记了人是有感情的动物。有了感情,这个世界便另是一个世界,而这个人生便另是一个人生,决不是吃饭交媾就可以了事的。
第二,我们应该知道理智的生活是很冷酷的,很刻薄寡恩的。理智指示我们应该做的事甚多,而我们实在做到的还不及百分之一。所做到的那百分之一大半全是由于有情感在后面驱遣。比方我天天看见很可怜的乞丐,理智也天天提醒我赈济困穷的道理,可是除非我心中怜悯的情感触动时,我百回就有九十九回不肯掏腰包。前几天听见一位国学家投河的消息,和朋友们谈,大家都觉得他太傻。他固然是傻,可是世间有许多事须得有几分傻气的人才能去做。纯信理智的人天天都打计算,有许多不利于己的事他决不肯去做的。历史上许多侠烈的事迹都是情感的而不是理智的。
人类如要完全信任理智,则不特人生趣味剥削无余,而道德亦必流为下品。严密说起,纯任理智的世界中只能有法律而不能有道德。纯任理智的人纵然也说道德,可是他们的道德是问理的道德(morality according to principle),而不是问心的道德(morality according to heart)。问理的道德迫于外力,问心的道德激于衷情,问理而不问心的道德,只能给人类以束缚而不能给人类以幸福。
比方中国人所认为百善之首的“孝”,就可以当作问理的道德,也可以当作问心的道德。如果单讲理智,父母对于子女不能居功,而子女对于父母便不必言孝。这个道理胡适之先生在《答汪长禄书》里说得很透辟。他说:
“父母于子无恩”的话,从王充、孔融以来,也很久了。……今年我自己生了一个儿子,我才想到这个问题上去。我想这个孩子自己并不曾自由主张要生在我家,我们做父母的也不曾得他的同意,就糊里糊涂的给他一条生命,况且我们也并不曾有意送给他这条生命。我们既无意,如何能居功?……我们生一个儿子,就好比替他种了祸根,又替社会种了祸根。……所以我们教他养他,只是我们减轻罪过的法子。……这可以说是恩典吗?
因此,胡先生不赞成把“儿子孝顺父母”列为一种“信条”。
胡先生所以得此结论,是假定孝只是一种报酬,只是一种问理的道德。把孝当作这样解释,我也不赞成把它“列为一种信条”。但是我们要知道真孝并不是一种报酬,并不是借债还息。孝只是一种爱,而凡爱都是以心感心,以情动情,决不像做生意买卖,时时抓住算盘子,计算你给我二五,我应该报酬你一十。换句话说,孝是情感的,不是理智的。世间有许多慈母,不惜牺牲一切,以护养她的婴儿;世间也有许多婴儿,无论到了怎样困穷忧戚的境遇,总可以把头埋在母亲的怀里,得那不能在别处得到的保护与安慰。这就是孝的起源,这也就是一切爱的起源。这种孝全是激于至诚的,是我所谓问心的道德。
孝不是一种报酬,所以不是一种义务,把孝看成一种义务,于是“孝”就由问心的道德降而为问理的道德了。许多人“孝顺”父母,并不是因为激于情感,只因为他想凡是儿子都须得孝顺父母,才成体统。礼至而情不至,孝的意义本已丧失。儒家想因存礼以存情,于是孝变成一种虚文。像胡先生所说,“无论怎样不孝的人,一穿上麻衣,带上高梁冠,拿着哭丧棒,人家就称他做‘孝子’”了。近人非孝,也是从理智着眼,把孝看作一种债息。其实与儒家末流犯同一毛病。问理的孝可非,而问心的孝是不可非的。
孝不过是许多事例中之一种。其他一切道德也都可以有问心的和问理的分别。问理的道德虽亦不可少,而衡其价值,则在问心的道德之下。孔子讲道德注重“仁”字,孟子讲道德注重“义”字,“仁”比“义”更有价值,是孔门学者所公认的。“仁”就是问心的道德,“义”就是问理的道德。宋儒注“仁义”两个字说:“仁者心之德,义者事之宜。”这是很精确的。
我说了这许多话,可以一言以蔽之,“仁”胜于“义”,问心的道德胜于问理的道德,所以情感的生活胜于理智的生活。生活是多方面的,我们不但要能够知(know),我们更要能够感(feel)。理智的生活只是片面的生活。理智没有多大能力去支配情感,纵使理智能支配情感,而理胜于情的生活和文化都不是理想的。
我对于这个问题还有许多的话,在这封信里只能言不尽意,待将来再说。
你的朋友,光潜。
谈摆脱
朋友:
近来研究黑格尔(Hegel)讨论悲剧的文章,有时拿他的学说来印证实际生活,颇觉欣然有会意。许久没有写信给你,现在就拿这点道理作谈料。
黑格尔对于古今悲剧,最推尊希腊苏菲克里司(Sophocles)的《安蒂贡》(Antigone)。安蒂贡的哥哥因为争王位,借重敌国的兵攻击他自己的祖国第伯斯,他在战场中被打死了。第伯斯新王克利安(Creon)悬令,如有人敢收葬他,便处死罪,因为他是一个国贼。安蒂贡很像中国的聂嫈,毅然不避死刑,把她哥哥的尸骨收葬了。安蒂贡又是和克利安的儿子希蒙(Haemon)订过婚的,她被绞以后,希蒙痛悼她,也自杀了。
黑格尔以为凡悲剧都生于两理想的冲突,而《安蒂贡》是最好的实例。就克利安说,做国王的职责和做父亲的职责相冲突。就安蒂贡说,做国民的职责和做妹妹的职责相冲突。就希蒙说,做儿子的职责和做情人的职责相冲突。因此冲突,故三方面结果都是悲剧。
黑格尔只是论文学,其实推广一点说,人生又何尝不是一种理想的冲突场?不过实在界和舞台有一点不同,舞台上的悲剧生于冲突之得解决,而人生的悲剧则多生于冲突之不得解决。生命途程上的歧路尽管千差万别,而实际上只有一条路可走,有所取必有所舍,这是自然的道理。世间有许多人站在歧路上只徘徊顾虑,既不肯有所舍,便不能有所取。世间也有许多人既走上这一条路,又念念不忘那一条路。结果也不免差误时光。“鱼我所欲,熊掌亦我所欲,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可也。”有这样果决,悲剧决不会发生。悲剧之发生就在既不肯舍鱼,又不肯舍熊掌,只在那儿垂涎打算盘。这个道理我可以举几个实例来说明:
“禾”是一个大学生,很好文学,而他那一班的功课有簿记、有法律,都是他所厌恶的。他每见到我便愁眉蹙额的说:“真是无聊!天天只是预备考试!天天只是读这些没有意味的课本!”我告诉他:“你既不欢喜那些东西,便把它们丢开就是了。”他说:“既然花了家里的钱进学堂,总得要勉强敷衍考试才是。”我说:“你要敷衍考试,就敷衍考试就是了。”然而他天天嫌恶考试,天天又还在那儿预备考试。
我有一个幼时的同学恋爱了一个女子。他的家庭极力阻止他。他每次来信都向我诉苦。我去信告诉他说:“你既然爱她,便毅然不顾一切去爱她就是了。”他又说:“家庭骨肉的恩爱就能够这样恝然置之么?”我回复他说:“事既不能两全,你便应该趁早疏绝她。”但是他到现在还是犹豫不知所可,还是照旧叫苦。
“禹”也是一个旧相识。他在衙门里充当一个小差事。他很能做文章,家里虽不丰裕,也还不至于没有饭吃。衙门里案牍和他的脾胃不很合,而且妨碍他著述。他时常觉得他的生活没有意味,和我谈心时,不是说:“嗳,如果我不要就这个事,这本稿子久已写成了。”就是说:“这事简直不是人干的,我回家陪妻子吃糙米饭去了!”像这样的话我也不知道听他说过多少回数,但是他还是依旧风雨无阻的去应卯。
这些朋友的毛病都不在“见不到”而在“摆脱不开”。“摆脱不开”便是人生悲剧的起源。畏首畏尾,徘徊歧路,心境既多苦痛,而事业也不能成就。许多人的生命都是这样模模糊糊的过去的。要免除这种人生悲剧,第一须要“摆脱得开”。消极说是“摆脱得开”,积极说便是“提得起”,便是“抓得住”。认定一个目标,便专心致志的向那里走,其余一切都置之度外,这是成功的秘诀,也是免除烦恼的秘诀。现在姑且举几个实例来说明我所谓“摆脱得开”。
释迦牟尼当太子时,乘车出游,看到生老病死的苦状,便恍然解悟人生虚幻,把慈父、娇妻、爱子和王位一齐抛开,深夜遁入深山,静坐菩提树下,冥心默想解脱人类罪苦的方法。这是古今第一个知道摆脱的人。其次如苏格腊底,如耶稣,如屈原,如文天祥,为保持人格而从容就死,能摆脱开一般人所摆脱不开的生活欲,也很可以廉顽立懦。再其次如希腊达奥杰尼司提倡克欲哲学,除一个饮水的杯子和一个盘坐的桶子以外,身旁别无长物,一日见童子用手捧水喝,他便把饮水的杯子也掷碎。犹太斯宾洛莎学说与犹太教义不合,犹太教徒行贿不遂,把他驱逐出籍,他以后便专靠磨镜过活。他在当时是欧洲第一个大哲学家,海德尔堡大学请他去当哲学教授,他说:“我还是磨我的镜子比较自由。”所以谢绝教授的位置。这是能为真理为学问摆脱一切的。卓文君逃开富家的安适,去陪司马相如当垆卖酒,是能为恋爱摆脱一切的。张翰在齐做大司马东曹掾,一天看见秋风乍起,想起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立刻就弃官归里。陶渊明做彭泽令,不愿束带见督邮,向县吏说:“我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立即解绶辞官。这是能摆脱禄位以行吾心所安的。英国小说家司考特早年颇致力于诗,后读摆伦著作,知道自己在诗的方面不能有大成就,便丢开音律专去做他的小说。这是能为某一种学问而摆脱开其他学问之引诱的。孟敏堕甑,不顾而去。郭林宗问他的缘故,他回答说:“甑已碎,顾之何益?”这是能摆脱过去之失败的。
斯蒂芬生论文,说文章之术在知遗漏(the art of omitting),其实不独文章如是,生活也要知所遗漏。我幼时,有一位最敬爱的国文教师看出我不知摆脱的毛病,尝在我的课卷后面加这样的批语:“长枪短戟,用各不同,但精其一,已足致胜。汝才有偏向,姑发展其所长,不必广心博骛也。”十年以来,说了许多废话,看了许多废书,做了许多不中用的事,走了许多没有目标的路,多尝试,少成功,回忆师训,殊觉赧然,冷眼观察,世间像我这样暗中摸索的人正亦不少。大节固不用说,请问街头那纷纷群众忙的为什么?为什么天天做明知其无聊的工作,说明知其无聊的话,和明知其无聊的朋友们假意周旋?在我看来,这都由于“摆脱不开”。因为人人都“摆脱不开”,所以生命便成了一幕最大的悲剧。
朋友,我写到这里,已超过寻常篇幅,把上面所写的翻看一过,觉得还没有把“摆脱”的道理说得透。我只谈到粗浅处,细微处让你自己暇时细心体会罢。
你的朋友,光潜。
谈在露浮尔宫所得的一个感想
朋友:
去夏访巴黎露浮尔宫,得摩挲《孟洛里莎》肖像的原迹,这是我生平一件最快意的事。凡是第一流美术作品都能使人在微尘中见出大千,在刹那中见出终古。里阿那多·德·文奇(Leonardo da Vinci)的这幅半身美人肖像纵横都不过十几寸,可是她的意蕴多么深广!丕德(Walter Pater)在《文艺复兴论》里说希腊、罗马和中世纪的特殊精神都在这一幅画里表现无遗。我虽然不知道丕德所谓希腊的生气、罗马的淫欲和中世纪的神秘是什么一回事,可是从那轻盈笑靥里我仿佛窥透人世的欢爱和人世的罪孽。虽则见欢爱而无留恋,虽则见罪孽而无畏惧。一切希冀和畏避的念头在霎时间都涣然冰释,只游心于和谐静穆的意境。这种境界我在贝多芬乐曲里,在米罗爱神雕像里,在《浮士德》诗剧里,也常隐约领略过,可是都不如《孟洛里莎》所表现的深刻明显。
我穆然深思,我悠然遐想,我想像到中世纪人们的热情,想像到里阿那多作此画时费四个寒暑的精心结构,想像到里莎夫人临画时听到四周的缓歌慢舞,如何发出那神秘的微笑。
正想得发呆时,这中世纪的甜梦忽然被现世纪的足音惊醒,一个法国向导领着一群四五十个男的女的美国人蜂拥而来了。向导操很拙劣的英语指着说:“这就是著名的《孟洛里莎》。”那班肥颈项胖乳房的人们照例露出几种惊奇的面孔,说出几个处处用得着的赞美的形容词,不到三分钟又蜂拥而去了。一年四季,人们尽管川流不息的这样蜂拥而来蜂拥而去,里莎夫人却时时刻刻在那儿露出你不知道是怀善意还是怀恶意的微笑。
从观赏《孟洛里莎》的群众回想到《孟洛里莎》的作者,我登时发生一种不调和的感触,从中世纪到现世纪,这中间有多么深多么广的一条鸿沟!中世纪的旅行家一天走上二百里已算飞快,现在坐飞艇不用几十分钟就可走几百里了。中世纪的著作家要发行书籍须得请僧侣或抄胥用手抄写,一个人朝于斯夕于斯的,一年还不定能抄完一部书;现在大书坊每日可出书万卷,任何人都可以出文集诗集了。中世纪许多书籍是新奇的,连在近代,以倍根、笛卡儿那样渊博,都没有机会窥亚理斯多德的全豹,近如包慎伯到三四十岁时才有一次机会借阅《十三经注疏》。现在图书馆林立,贩夫走卒也能博通上下古今了。中世纪画《孟洛里莎》的人须自己制画具自己配颜料,作一幅画往往须三年五载才可成功;现在美术家每日可以成几幅乃至于十几幅“创作”了。中世纪人想看《孟洛里莎》须和作者或他的弟子有交谊,真能欣赏他,才能徼倖一饱眼福;现在露浮尔宫好比十字街,任人来任人去了。
这是多么深多么广的一条鸿沟!据历史家说,我们已跨过了这鸿沟,所以我们现代文化比中世纪进步得多了。话虽如此说,而我对着《孟洛里莎》和观赏《孟洛里莎》的群众,终不免有所怀疑,有所惊惜。
在这个现世纪忙碌的生活中,那里还能找出三年不窥园、十年成一赋的人?那里还能找出深通哲学的磨镜匠,或者行乞读书的苦学生?现代科学和道德信条都比从前进步了,哪里还能迷信宗教崇尚侠义?我们固然没有从前人的呆气,可是我们也没有从前人的苦心与热情了。别的不说,就是看《孟洛里莎》也只像看破烂朝报了。
科学愈进步,人类征服环境的能力也愈大。征服环境的能力愈大,的确是人生一大幸福。但是它同时也易生流弊。困难日益少,而人类也愈把事情看得太容易,做一件事不免愈轻浮粗率,而坚苦卓绝的成就也便日益稀罕。比方从纽约到巴黎还像从前乘帆船时要经许多时日,冒许多危险,美国人穿过露浮尔宫决不会像他们穿过巴黎香碎沥雪街一样匆促。我很坚决的相信,如果美国人所谓“效率”(efficiency)以外,还有其他标准可估定人生价值,现代文化至少含有若干危机的。
“效率”以外究竟还有其他估定人生价值的标准么?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最好拿法国越姆(Reims)、亚米安(Amiens)各处几个中世纪的大教寺和纽约一座世界最高的钢铁房屋相比较。或者拿一幅湘绣和杭州织锦相比较,便易明白。如只论“效率”,杭州织锦和纽约的钢铁房屋都是一样机械的作品,较之湘绣和越姆大教寺,费力少而效率差不多,总算没有可指摘之点。但是刺湘绣的闺女和建筑中世纪大教寺的工程师在工作时,刺一针线或叠一块砖,都要费若干心血,都有若干热情在后面驱遣,他们的心眼都钉在他们的作品上,这是近代只讲“效率”的工匠们所诧为呆拙的。织锦和钢铁房屋用意只在适用,而湘绣和中世纪建筑于适用以外还要能慰情,还要能为作者力量气魄的结晶,还要能表现理想与希望。假如这几点在人生和文化上自有意义与价值,“效率”决不是唯一的估定价值的标准,尤其不是最高品的估定价值的标准。最高品估定价值的标准一定要着重人的成分(human element),遇见一种工作不仅估量它的成功如何,还有问它是否由努力得来的,是否为高尚理想与伟大人格之表现。如果它是经过努力而能表现理想与人格的工作,虽然结果失败了,我们也得承认它是有价值的。这个道理白朗宁(Browning)在Rabbi Ben Ezva那篇诗里说得最精透,我不会翻译,只择几段出来让你自己去玩味:
Not on the vulgar Mass
Called “Work”,must Sentence pass,
Things done,that took the eye and had the price
O’er which,from level stand,
The low world laid its hand,
Found straight way to its mind,could value in a trice:
But all,the world’s Coarse thumb
And finger failed to thumb,
So passed in making up the main account:
All instincts immature,
All purposes unsure,
That weighed not as his work,yet swelled the man’s amount:
Thoughts hardly to be packed
Into a narrow act,
Fancies that broke through Thoughts and escaped:
All I could never be
All,men ignored in me.
This I was worth to God,whose wheel the pitcher shaped.
这几段诗在我生平所给的益处最大。我记得这几句话,所以能惊赞热烈的失败,能欣赏一般人所嗤笑的呆气和空想,能景仰不计成败的坚苦卓绝的努力。
假如我的十二封信对于现代青年能发生毫末的影响,我尤其虔心默祝这封信所宣传的超“效率”的估定价值的标准能印入个个读者的心孔里去;因为我所知道的学生们、学者们和革命家们都太贪容易,太浮浅粗疏,太不能深入,太不能耐苦,太类似美国旅行家看《孟洛里莎》了。
光潜。
谈人生与我
朋友:
我写了许多信,还没有郑重其事的谈到人生问题,这是一则因为这个问题实在谈滥了,一则也因为我看这个问题并不如一般人看得那样重要。在这最后一封信里我所以提出这个滥题来讨论者,并不是要说出什么一番大道理,不过把我自己平时几种对于人生的态度随便拿来做一次谈料。
我有两种看待人生的方法。在第一种方法里,我把我自己摆在前台,和世界一切人和物在一块玩把戏;在第二种方法里,我把我自己摆在后台,袖手看旁人在那儿装腔作势。
站在前台时,我把我自己看得和旁人一样,不但和旁人一样,并且和鸟兽虫鱼诸物也都一样。人类比其他物类痛苦,就因为人类把自己看得比其他物类重要。人类中有一部分人比其余的人苦痛,就因为这一部分人把自己比其余的人看得重要。比方穿衣吃饭是多么简单的事,然而在这个世界里居然成为一个极重要的问题,就因为有一部分人要亏人自肥。再比方生死,这又是多么简单的事,无量数人和无量数物都已生过来死过去了。一个小虫让车轮压死了,或者一朵鲜花让狂风吹落了,在虫和花自己都决不值得计较或留恋,而在人类则生老病死以后偏要加上一个苦字。这无非是因为人们希望造物真宰待他们自己应该比草木虫鱼特别优厚。
因为如此着想,我把自己看作草木虫鱼的侪辈,草木虫鱼在和风甘露中是那样活着,在炎暑寒冬中也还是那样活着。像庄子所说的,它们“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它们时而戾天跃渊,欣欣向荣;时而含葩敛翅,晏然蛰处,都顺着自然所赋予的那一副本性。它们决不计较生活应该是如何,决不追究生活是为着什么,也决不埋怨上天待它们特薄,把它们供人类宰割凌虐。在它们说,生活自身就是方法,生活自身也就是目的。
从草木虫鱼的生活,我学得一个经验。我不在生活以外别求生活方法,不在生活以外别求生活目的。世间少我一个,多我一个,或者我时而幸运,时而受灾祸侵逼,我以为这都无伤天地之和。你如果问我,人们应该如何生活才好呢?我说,就顺着自然所给的本性生活着,像草木虫鱼一样。你如果问我,人们生活在这幻变无常的世相中究竟为着什么?我说,生活就是为着生活,别无其他目的。你如果向我埋怨天公说,人生是多么苦恼呵!我说,人们并非生在这个世界来享幸福的,所以那并不算奇怪。
这并不是一种颓废的人生观。你如果说我的话带有颓废的色彩,我请你在春天到百花齐放的园子里去,看看蝴蝶飞,听听鸟儿鸣,然后再回到十字街头,仔细瞧瞧人们的面孔,你看谁是活泼,谁是颓废?请你在冬天积雪凝寒的时候,看看雪压的松树,看看站在冰上的鸥和游在冰下的鱼,然后再回头看看遇苦便叫的那“万物之灵”,你以为谁比较能耐苦持恒呢?
我拿人比禽兽,有人也许目为异端邪说。其实我如果要援引“经典”,称道孔孟以辩护我的见解,也并不是难事。孔子所谓“知命”,孟子所谓“尽性”,庄子所谓“齐物”,宋儒所谓“扩然大公,物来顺应”,和希腊廊下派哲学,我都可以引申成一篇经义文,做我的护身符。然而我觉得这大可不必。我虽不把自己比旁人看得重要,我也不把自己看得比旁人分外低能,如果我的理由是理由,就不用仗先圣先贤的声威。
以上是我站在前台对于人生的态度。但是我平时很欢喜站在后台看人生。许多人把人生看作只有善恶分别的,所以他们的态度不是留恋,就是厌恶。我站在后台时把人和物也一律看待,我看西施、嫫母、秦桧、岳飞也和我看八哥、鹦鹉、甘草、黄连一样,我看匠人盖屋也和我看鸟鹊营巢、蚂蚁打洞一样,我看战争也和我看斗鸡一样,我看恋爱也和我看雄蜻蜓追雌蜻蜓一样。因此,是非善恶对我都无意义,我只觉得对着这些纷纭扰攘的人和物,好比看图画,好比看小说,件件都很有趣味。
这些有趣味的人和物之中自然也有一个分别。有些有趣味,是因为它们带有很浓厚的喜剧成分;有些有趣味,是因为它们带有很深刻的悲剧成分。
我有时看到人生的喜剧。前天遇见一个小外交官,他的上下巴都光光如也,和人说话时却常常用大拇指和食指在腮旁捻一捻,像有胡须似的。他们说道是官气,我看到这种举动比看诙谐画还更有趣味。许多年前一位同事常常很气忿的向人说:“如果我是一个女子,我至少已接得一尺厚的求婚书了!”偏偏他不是女子,这已经是喜剧;何况他又麻又丑,纵然他幸而为女子,也决不会有求婚书的麻烦,而他却以此沾沾自喜,这总算得喜剧之喜剧了。这件事和英国文学家高尔司密的一段逸事一样有趣。他有一次陪几个女子在荷兰某一个桥上散步,看见桥上行人个个都注意他同行的女子,而没有一个睬他自己,便板起面孔很气忿的说:“哼,在别地方也有人这样看我咧!”如此等类的事,我天天都见得着。在闲静寂寞的时候,我把这一类的小小事件从记忆中召回来,寻思玩味,觉得比抽烟饮茶还更有味。老实说,假如这个世界中没有曹雪芹所描写的刘老老,没有吴敬梓所描写的严贡生,没有莫里哀所描写的达杜夫和夏白贡,生命更不值得留恋了。我感谢刘老老、严贡生一流人物,更甚于我感谢钱塘的潮和匡庐的瀑。
其次,人生的悲剧尤其能使我惊心动魄;许多人因为人生多悲剧而悲观厌世,我却以为人生有价值正因其有悲剧。我在几年前做的《无言之美》里曾说明这个道理,现在引一段来:
我们所居的世界是最完美的,就因为它是最不完美的。这话表面看去,不通已极,但是实含有至理。假如世界是完美的,人类所过的生活比好一点,是神仙的生活,比坏一点,就是猪的生活——便必呆板单调已极,因为倘若件件事都尽美尽善了,自然没有希望发生,更没有努力奋斗的必要。人生最可乐的就是活动所生的感觉,就是奋斗成功而得的快慰。世界既完美,我们如何能尝创造成功的快慰?这个世界之所以美满,就在有缺陷,就在有希望的机会,有想像的田地。换句话说,世界有缺陷,可能性才大。
这个道理李石岑先生在《一般》三卷三号所发表的《缺陷论》里也说得很透辟。悲剧也就是人生一种缺陷。它好比洪涛巨浪,令人在平凡中见出庄严,在黑暗中见出光彩。假如荆轲真正刺中秦始皇,林黛玉真正嫁了贾宝玉,也不过闹个平凡收场,哪得叫千载以后的人唏嘘赞叹?以李太白那样天才,偏要和江淹戏弄笔墨,做了一篇《拟恨赋》,和《上韩荆州书》一样庸俗无味。毛声山评《琵琶记》,说他有意要做“补天石”传奇十种,把古今几件悲剧都改个快活收场,他没有实行,总算是一件幸事。人生本来要有悲剧才能算人生,你偏想把它一笔勾消,不说你勾消不去,就是勾消去了,人生反更索然寡趣。所以我无论站在前台或站在后台时,对于失败,对于罪孽,对于殃咎,都是用一副冷眼看待,都是用一个热心惊赞。
朋友,我感谢你费去宝贵的时光读我的这十二封信,如果你不厌倦,将来我也许常常和你通信闲谈,现在让我暂时告别罢!
写过十二封信给你的朋友,光潜。
无言之美
就实际生活方面说,世间最深切的莫如男女爱情。爱情摆在肚子里面比摆在口头上来得恳切。“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伸”和“但无言语空相觑”,比较“细语温存”、“怜我怜卿”的滋味还要更加甜蜜。英国诗人勃莱克(Blake)有一首诗叫做《爱情之秘》(Love’s Secret)里面说:
(一)切莫告诉你的爱情,
爱情是永远不可以告诉的,
因为她像微风一样,
不做声不做气的吹着。
(二)我曾经把我的爱情告诉而又告诉,
我把一切都披肝沥胆地告诉爱人了,
打着寒颤,耸头发地告诉,
然而她终于离我去了!
(三)她离我去了,
不多时一个过客来了。
不做声不做气地,只微叹一声,
便把她带去了。
这首短诗描写爱情上无言之美的势力,可谓透辟已极了。本来爱情完全是一种心灵的感应,其深刻处是老子所谓不可道不可名的。所以许多诗人以为“爱情”两个字本身就太滥太寻常太乏味,不能拿来写照男女间神圣深挚的情绪。
其实何只爱情?世间有许多奥妙,人心有许多灵悟,都非言语可以传达,一经言语道破,反如甘蔗渣滓,索然无味。这个道理还可以推到宇宙人生诸问题方面去。我们所居的世界是最完美的,就因为它是最不完美的。这话表面看去,不通已极,但是实在含有至理。假如世界是完美的,人类所过的生活——比好一点,是神仙的生活,比坏一点,就是猪的生活——便呆板单调已极,因为倘若件件都尽美尽善了,自然没有希望发生,更没有努力奋斗的必要。人生最可乐的就是活动所生的感觉,就是奋斗成功而得的快慰。世界既完美,我们如何能尝创造成功的快慰?这个世界之所以美满,就在有缺陷,就在有希望的机会,有想像的田地。换句话说,世界有缺陷,可能性(potentiality)才大。这种可能而未能的状况就是无言之美。世间许多奥妙,要留着不说出;世间有许多理想,也应该留着不实现。因为实现以后,跟着“我知道了”的快慰便是“原来不过如是”的失望。
天上的云霞有多么美丽!风涛虫鸟的声息有多么和谐!用颜色来摹绘,用金石丝竹来比拟,任何美术家也是作践天籁,糟蹋自然!无言之美何限?让我这种拙手来写照,已是糟粕枯骸!这种罪过我要完全承认的。倘若有人骂我胡言乱道,我也只好引陶渊明的诗回答他说:“此中有真味,欲辨已忘言!”
十三年仲冬脱稿于上虞白马湖畔
朱光潜给朱光潸
为《给青年的十三封信》
附三 朱光潜给朱光潸
——为《给青年的十三封信》
光潸先生:
今天接到上海的朋友寄来一部书,打开来一看,使我吃了一惊。封面上题的是“致青年”,“朱光潸著”。旁边又附注“给青年的十三封信”字样。我第一眼把大名中的“潸”字看成“潜”字。我不知道是因为幻觉还是因为虚荣,不假思索地就把你的大著误认为我自己的了,这得请你原谅。第一,“朱光潸”和“朱光潜”在字面上实在太相像了。第二,叫做“朱光潜”的我也曾写过一部小册子叫做《给青年的十二封信》,而且我的《谈美》也被书店在封面上附注过“给青年的第十三封信”字样。第三,你的大著和我的拙作的封面图案也大致相同,也是在一些直线中间嵌了一些星星。你想,这也难怪我错认,而且错认的也不只我一个人。寄大著给我看的那位朋友原先也把你看作我。他在信上说,“在书摊上来回翻这书,越看越不像你写的,所以买了来给你看”,下面他还说了一句失敬的话,我不援引罢。你看,他在书摊上“来回”翻这书,“越看”才发觉“越不像我写的”。他是知道我的人,不知道我的人们不容易发觉你的大著不是我写的,恐怕更可原谅吧?
光潸先生,我不认识你,但是你的面貌、言动、姿态、性格等等,为了以上所说的一点偶然的因缘,引动了我的很大的好奇心。我心里现在想像揣摩你像什么样的一个人。许多事都是不戳穿的好,所以我希望你在我心里永远保存这一点含有问题的神秘性。但是我也想把心里想说的话说给你听。不认识你而写信给你,似乎有些唐突。请你记得我是你的一个读者。如果这个资格不够。那只得怪你姓朱名光潸,而又写《给青年的十三封信》了!
头一层,我应该向你忏悔。我在写《给青年的十二封信》时,自己还是一个青年。那时候我的朋友夏丏尊先生办了一个给中学生看的刊物,叫做《一般》,要我写一点稿子,我就把随时感触到的随时写成书信寄给他,里面固然有些是以中学生为对象而写的,但是大部分是私人切身的感想。我从头到尾都是看着自己的心去写,绝对没有“教训”人的念头,更谈不上想到借这些处女作去出锋头或是赚稿费。我根本不相信任何人可以自居“先进者”的地位去“教导”青年,而且能够把青年“教导”得好。就我自己的经验说,我在青年时代最得益的并不是师长的义正辞严的教训,而是像我一般的年青的朋友们对于他们自己的内心冲突、挣扎、怀疑、信仰所下的忠实的剖白。这种剖白引起我的同情、印证、感动和回思。我不断地受这种心灵的激动,也就不断地获到心灵的发展。从此我深深地感觉到卢梭在《爱弥儿》里说的导师和生徒的年龄应相仿佛的话,含有极大的智慧。自己是青年,才能够真正地和青年做朋友,才能彼此都觉得是一伙子的人,不论是甜的苦的,大家都可以互相契合,互相同情,这样才能彼此互相观摩激发。我现在看到自己从前写的《给青年的十二封信》,心里实在惭愧。我想每个成年人回想到他在童年时代的稚气和愚笨,都不免有些惭愧。但是我的那部小册子也正因为那一点坦坦白白地流露出来的稚气和愚笨,博得一般青年的爱好。我本来是他们中间的一个人,我的忧愁、我的喜悦也都是他们的忧愁和他们的喜悦,我“吐肚子”向他们谈心事,他们觉得和我同情同感。这对于他们有益还是有害,我和他们都不十分较量到。我对于青年的关系原来不过如此。后来那部小册子流行很广,我便以《给青年的十二封信》的作者的资格,被好些本不相识的人们认识了。到现在和新朋友们见面,还常被人用这个头衔来介绍我。他们甚至于用什么“教导青年”的字样来夸奖我。我有时为这件事不但觉得羞愧,也很觉得愤慨。我本来厌恶“教导青年”的话头,现在居然被人以“教导青年”的字样安在我的头上,这就是坦白地流露稚气和愚笨的报酬或惩罚么?
光潸先生,你不防这前车之鉴,别的不说,你就不怕“蹈覆辙”的危险么?你的大著,我因为时间匆忙,并没有从头到尾的细读,只约略地这里翻一点那里翻一点看了一看。我也稍微有一点感想。第一层,我钦佩你的坦白。你自称“少年文人”,“先进者”,“对于文学的嗜欲最少已有十年的历史”,“尝遍了多少苦痛,碰着了多少钉子”,你援引“政治部、军队里的革命青年,大半是爱好文学的”一件事例做断定“说什么献身于文学的人都是柔弱而无可为的人,尤其是荒谬极点”的“铁证”,你承认——这里我抄你一段话,以免断章取义之嫌。
我观得现在一般青年的确有些“发表狂”!……大多的青年只怪为什么登起来的文章总是那几个名人做的,自己的为什么不给登载出,他没有计及人家的作品怎样的,自己的作品又是怎样,这是现代一般爱好文学的青年的病态的心理,我深深地感到自己常有这种病态心理。还可武断地说你也未始没有这种心理的。这种心理的终点,养成功想“出风头”,“要稿费”,没有心思和勇气去探讨文学了,这是何等的危险啊!
我觉得你这番话都是对的。其次,我钦佩你的自信。你劝人说,“当我们自己的作品还未达十分健全之前,还是以不发表的为妙”。现在你发表的当然是“十分健全”了。你“认为自己只受了不大高深的教育,尚能写一二篇不十分不通的文章,根柢还是基于几个重要的转变的读书过程”。先生,你写这几句话的时候,曾经较量一番没有?你给青年的教训有许多很有趣味,最难得的是走到难关,你轻轻地就溜过去了。姑举三例如下:
青年的恋爱是需要的,但倘使是太“迫切”了,太“急”了,便要生出烦闷来,这便是自讨苦吃了。
读书要有兴趣。读书时以为这是强迫做的工作,那就糟了。兴趣是第一要事,如读最索然无味的数学哲学等等,亦要当它是有趣之事。
要想作文的人,突然文兴勃发,极要写出一点东西,但一提着笔,却又半个字都写不出,只得闷闷地坐下。……大胆的说一句,每个青年作家,当开始要作文的时候,总要尝到这种苦闷,于是作文的方法,便应了需要而风起云涌的起来了。
如此等类的口吻在大著中每篇都可以看见。你在给“芬”的信里劈头一句是:
第一封信刚刚发出,第二封信又接踵的来了。因为我知道你接到第一封信时,一定会感觉到我的说话不错。
收尾一句是: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我很想你呢!芬。
我看到这些地方时,第一个冲动是想说一句“挖苦话”,但是我缺乏“幽默风趣”,这一点冲动立刻就被一阵“世道人心之忧”压倒了。先生在第一封“致少年文人”的信里说:
如果欲以“文学”为灿烂的头衔,或要以“文学”去换饭吃,便成了严重的病态。
这种“严重的病态”,先生也许不得不承认,在现在中国文坛似乎已经很流行了。怎么办呢?我本也想对于这种“严重的病态”发一点议论,继而想起这事也非“口舌之争”所可了事,所以把笔放下,虽然心里还有些怅惘,不能把这事轻轻地放下。
几乎和你同姓名的朋友 朱光潜。
四月三日,北平
(载1936年4月16日《申报》)
谈理想的青年
——回答一位青年朋友的询问
朋友:
你问我一个青年应该悬什么样一个标准,做努力进修的根据。我觉得这问题很难笼统地回答,因为人与人在环境、资禀、兴趣各方面都不相同,我们不能定一个刻板公式来适用于每个事例。不过无论一个人将来干哪一种事业,我以为他都需要四个条件。
头一项是运动选手的体格。我把这一项摆在第一,因为它是其他各种条件的基础。我们民族对于体格向来不很注意。无论男女,大家都爱亭亭玉立、弱不禁风那样的文雅。尤其在知识阶级,黄皮刮瘦,弯腰驼背,几乎是一种公同的标帜。说一个人是“纠纠武夫”,就等于骂了他。我们都以“精神文明”自豪,只要“精神”高贵,肉体值得什么?这种错误的观念流毒了许多年代,到现在我们还在受果报。我们在许多方面都不如人,原因并不在我们的智力低劣。就智力说,我们比得上世界上任何民族。我们所以不如人者,全在旁人到六七十岁还能奋发有为,而我们到了四十岁左右就逐渐衰朽;旁人可以有时间让他们的学问事业成熟,而我们往往被逼迫中途而废;旁人能作最后五分钟的奋斗,我们处处显得是虎头蛇尾。一个身体羸弱的人不能是一个快活的人,你害点小病就知道;也不能是一个心地慈祥的人,你偶尔头痛牙痛或是大便不通,旁人的言动笑貌分外显得讨厌。如果你相信身体羸弱不妨碍你做一个有道德的人,援甘地为例,那我就要问你:世间数得出几个甘地?而且甘地是否真像你们想像的那样羸弱?一切道德行为都由意志力出发。意志的“力”固然起于知识与信仰,似乎也有几分像水力电力蒸汽力,还是物质的动作发生出来的。这就是说,它和体力不是完全无关。世间意志力最薄弱的人怕要算鸦片烟鬼,你看过几个烟鬼身体壮健?你看过几个烟鬼不时常在打坏主意?意志力薄弱的人都懒,懒是万恶之源。就积极方面说,懒人没有勇气,应该奋斗时不能奋斗,遇事苟且敷衍,做不出好事来。就消极方面说,懒人一味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经不起恶势力的引诱,惯欢喜做坏事。懒大半由于体质弱,燃料不够,所以马达不能开满。“健全精神宿于健全身体。”身体不健全而希望精神健全,那是希望奇迹。
其次是科学家的头脑。生活时时刻刻要应付环境,环境有应付的必要,就显得它有困难有问题。所以过生活就是解决环境困难所给的问题,做学问如此,做事业如此,立身处世也还是如此。一切问题的解决方法都须遵照一个原则,在紊乱的事实中找出一些条理秩序来。这些条理秩序就是产生答案的线索,好比侦探一个案件。你第一步必须搜集有关的事实,没有事实做根据,你无从破案,有事实而你不知怎样分析比较,你还是不一定能破案。会尊重事实,会搜集事实,会见出事实中间的关系,这就是科学家的本领。要得到这本领,你必须冷静、客观、虚心、谨慎,不动意气,不持成见,不因个人利害打算而歪曲真理。合理的世界才是完美的世界,世界所以有许多不合理的地方,就因为大部分人没有科学的头脑,见理不透。比如说,社会上许多贪污枉法的事,做这种事的人都有一个自私的动机,以为损害了社会,自己可以占便宜。其实社会弄得不稳定了,个人决不能享安乐。所以这种自私的人还是见理不透,没有把算盘打清楚。要社会一切合理化,要人生合理化,必须人人都明理,都能以科学的头脑去应付人生的困难。单就个人来说,一个头脑糊涂的人能在学问或事业上有伟大的成就,我是没有遇见过。
第三是宗教家的热忱。“过于聪明”的人(当然实在还是聪明不够)有时看空了一切,以为是非善恶悲喜成败反正都不过是那么一回事。让它去,干我什么?他们说:“安邦治国平天下,自有周公孔圣人。”人人都希望旁人做周公孔圣人,于是安邦治国平天下就永远是一场幻梦。宗教家大半盛于社会紊乱的时代,他们看到人类罪孽痛苦,心中起极大的悲悯,于是发下志愿,要把人类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虽然牺牲了自己,也在所不惜。孔子说:“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释迦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都是宗教家的伟大抱负。他们不但发愿,而且肯拚命去做。耶稣的生平是极好的例证,他为着要宣传他的福音,不惜抛开身家妻子,和犹太旧教搏斗,和罗马帝国搏斗,和人世所难堪的许多艰难困苦搏斗,而终之以一死,终于以一个平民的力量掉翻了天下。古往今来许多成大事业者虽不必都是宗教家,却大半有宗教家的热忱。他们见得一件事应该做,就去做,就去做到底,以坚忍卓绝的精神战胜一切困难,百折不回。我们现在所处的是一个紊乱时代,积重难返,一般人都持鱼游釜中或是鸵鸟把眼睛埋在沙里不去看猎户的态度,苟求一日之安,这时候非有一种极大的力量不能把这局面翻转过来。没有人肯出这种力量,或是能出这力量,除非他有宗教家的慈悲心肠和宗教家的舍己为人奋斗到底的决心毅力。
最后是艺术家的胸襟。自然节奏有起有伏,有张有弛,伏与弛不单是为休息,也不单是为破除单调,而是为精力的生养储蓄。科学易流于冷酷干枯,宗教易流于过分刻苦,它们都需要艺术的调剂。艺术是欣赏,在人生世相中抓住新鲜有趣的一面而流连玩索;艺术也是创造,根据而又超出现实世界,刻绘许多可能的意象世界出来,以供流连玩索。有艺术家的胸襟,才能彻底认识人生的价值,有丰富的精神生活,随处可以吸收深厚的生命力。我们一般人常困于饮食男女功名利禄的营求,心地常是昏浊,不能清明澈照;一个欲望满足了,另一个欲望又来,常是在不满足的状态中,常被不满足驱遣作无尽期的奴隶。名为一个人,实在是一个被动的机械,处处受环境支配,作不得自家的主宰。在被驱遣流转中,我们常是仓皇忙迫,尝无片刻闲暇,来凭高看一看世界,或是回头看一看自己;不消说得,世界对于我们是呆板的,自己对于我们也是空虚的。试问这种人活着有什么意味?能成就什么学问事业?所谓艺术家的胸襟就是在有限世界中做自由人的本领;有了这副本领,我们才能在急忙流转中偶尔驻足作一番静观默索,作一番反省回味,朝外可以看出世相的庄严,朝内可以看出人心的伟大。并且不仅看,我们还能创造出许多庄严的世相,伟大的人心。在创造时,我们依然是上帝,所以创造的快慰是人生最大的快慰。创造的动机是要求完美,迫令事实赶上理想;我们要把现实人生、现实世界改造得比较完美,也还是起于艺术的动机。
如果一个人具备这四大条件,他就不愧为完人了。我并不认为他是超人,因为体育选手、科学家、宗教家、艺术家,都不是神话中的人物,而是世间有血有肉的真实人物。以往有许多人争取过这些名号的。人家既然可以做得到,我就没有理由做不到。我们不能妄自菲薄,自暴自弃。
谈谦虚
说来说去,做人只有两桩难事,一是如何对付他人,一是如何对付自己。这归根还只是一件事,最难的事还是对付自己,因为知道如何对付自己,也就知道如何对付他人,处世还是立身的一端。
自己不易对付,因为对付自己的道理有一个模棱性,从一方面看,一个人不可无自尊心,不可无我,不可无人格。从另一方面看,他不可有妄自尊大心,不可执我,不可任私心成见支配。总之,他自视不宜太小,却又不宜太大,难处就在调剂安排,恰到好处。
自己不易对付,因为不容易认识,正如有力不能自举,有目不能自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们对于自己是天生成的当局者而不是旁观者,我们自囿于“我”的小圈子,不能跳开“我”来看世界、来看“我”,没有透视所必需的距离,不能取正确观照所必需的冷静的客观态度,也就生成地要执迷,认不清自己,只任私心、成见、虚荣、幻觉种种势力支配,把自己的真实面目弄得完全颠倒错乱。我们像蚕一样,作茧自缚,而这茧就是自己对于自己所错认出来的幻相。真正有自知之明的人实在不多见。“知人则哲”,自知或许是哲以上的事。“知道你自己”一句古训所以被称为希腊人最高智慧的结晶。
“知道你自己”,谈何容易!在日常自我估计中,道理总是自己的对,文章总是自己的好,品格也总是自己的高,小的优点放得特别大,大的弱点缩得特别小。人常“阿其所好”,而所好者就莫过于自己。自视高,旁人如果看得没有那么高,我们的自尊心就遭受了大打击,心中就结下深仇大恨。这种毛病在旁人,我们就马上看出;在自己,我们就熟视无睹。
希腊神话中有一个故事。一位美少年纳西司(Narcissus)自己羡慕自己的美,常伏在井栏上俯看水里自己的影子,愈看愈爱,就跳下去拥抱那影子,因此就落到井里淹死了。这寓言的意义很深永。我们都有几分“纳西司病”,常因爱看自己的影子堕入深井而不自知。照镜子本来是好事,我们对于不自知的人常加劝告:“你去照照镜子看!”可是这种忠告是不聪明的,他看来看去,还是他自己的影子,像纳西司一样,他愈看愈自鸣得意,他的真正面目对于他自己也就愈模糊。他的最好的镜子是世界,是和他同类的人。他认清了世界,认清了人性,自然也就会认清自己,自知之明需要很深厚的学识经验。
德尔斐神谕宣示希腊说:苏格拉底是他们中间最大的哲人,而苏格拉底自己的解释是:他本来和旁人一样无知,旁人强不知以为知,他却明白自己的确无知,他比旁人高一着,就全在这一点。苏格拉底的话老是这样浅近而深刻,诙谐而严肃。他并非说客套的谦虚话,他真正了解人类知识的限度。“明白自己无知”是比得上苏格拉底的那样哲人才能达到的成就。有了这个认识,他不但认清了自己,多少也认清了宇宙。孔子也仿佛有这种认识。他说:“吾有知乎哉,无知也。”他告诉门人:“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所谓“不知之知”正是认识自己所看到的小天地之外还有无边世界。
这种认识就是真正的谦虚。谦虚并非故意自贬声价,作客套应酬,像虚伪者所常表现的假面孔;它是起于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所已知的比起世间所可知的非常渺小,未知世界随着已知世界扩大,愈前走发见天边愈远。他发见宇宙的无边无底,对之不能不起崇高雄伟之感,返观自己渺小,就不能不起谦虚之感。谦虚必起于自我渺小的意识,谦虚者的心目中必有一种为自己所不知不能的高不可攀的东西,老是要抬着头去望它。这东西可以是全体宇宙,可以是圣贤豪杰,也可以是一个崇高的理想。一个人必须见地高远,“知道天高地厚”才能真正地谦虚;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就老是觉得自己伟大,海若未曾望洋,就以为“天下之美尽在己”。谦虚有它消极方面,就是自我渺小的意识;也有它积极方面,就是高远的瞻瞩与恢阔的胸襟。
看浅一点,谦虚是一种处世哲学。“人道恶盈而喜谦”,人本来没有可盈的时候,自以为盈,就无法再有所容纳,有所进益。谦虚是知不足,“知不足然后能自强”。一切自然节奏都是一起一伏。引弓欲张先弛,升高欲跳先蹲,谦虚是进取向上的准备。老子譬道,常用谷和水。“谷神不死”、“旷兮其若谷”、“上善若水”、“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谷虚所以有容,水柔所以不毁。人的谦虚可以说是取法于谷和水,它的外表虽是空旷柔弱,而它的内在的力量却极刚健。《大易》的谦卦六爻皆吉。作《易》的人最深知谦的力量,所以说,“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道家与儒家在这一点认识上是完全相同的。这道理好比打太极拳,极力求绵软柔缓,可是“四两拨千斤”,极强悍的力士在这轻推慢挽之前可以望风披靡。古希腊的悲剧作者大半是了解这个道理的,悲剧中的主角往往以极端的倔强态度和不可以倔强胜的自然力量(希腊人所谓神的力量)搏斗,到收场时一律被摧毁,悲剧的作者拿这些教训在观众心中引起所谓“退让”(resignation)情绪,使人恍然大悟,在自然大力之前,人是非常渺小的,人应该降下他的骄傲心,顺从或接收不可抵制的自然安排。这思想在后来耶稣教中也很占势力。近代科学主张“以顺从自然去征服自然”,道理也是如此。
看深一点,谦虚是一种宗教情绪。这道理在上文所说的希腊悲剧中已约略可见。宗教都有一个被崇拜的崇高的对象,我们向外所呈献给被崇拜的对象是虔敬,向内所对待自己的是谦虚。虔敬和谦虚是宗教情绪的两方面,内外相应相成。这种情绪和美感经验中的“崇高意识”(sense of the sublime)以及一般人的英雄崇拜心理是相同的。我们突然间发现对象无限伟大,无形中自觉此身渺小,于是栗然生畏,肃然起敬;但是惊心动魄之余,就继以心领神会,物我交融,不知不觉中把自己也提升到那同样伟大的境界。对自然界的壮观如此,对伟大的英雄如此,对理想中所悬的全知全能的神或尽善尽美的境界也是如此。在这种心境中,我们同时感到自我的渺小和人性的尊严,自卑和自尊打成一片。
我们姑拿两首人人皆知的诗来说明这个道理。一是陈子昂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一是杜甫的,“侧身天地常怀古,独立苍茫自咏诗”。我们试玩味两诗所表现的心境。在这种际会,作者还是觉得上天下地,唯我独尊,因而踌躇满志呢,还是四顾茫茫,发见此身渺小而恍然若有所失呢?这两种心境在表面上是相反的,而在实际上却并行不悖,形成哲学家们所说的“相反者之同一”。在这种际会,骄傲和谦虚都失去了它们的寻常意义,我们骄傲到超出骄傲,谦虚到泯没谦虚。我们对庄严的世相呈献虔敬,对蕴藏人性的“我”也呈献虔敬。
有这种情绪的人才能了解宗教,释迦和耶稣都富于这种情绪,他们极端自尊也极端谦虚。他们知道自尊必从谦虚做起,所以立教特重谦虚。佛家的大戒是“我执”、“我谩”。佛家的哲学精义在“破我执”。佛徒在最初时期都须以行乞维持生活,所以叫做“比丘”。行乞是最好的谦虚训练。耶稣常溷身下层阶级,一再告诫门徒说:“凡自己谦卑像这小孩的,他在天国里就是最大的”,“你们中间谁为大,谁就要做你们的用人,自高的必降为卑,自卑的必升为高”。这教训在中世纪发生影响极大,许多僧侣都操贱役,过极刻苦的生活,去实现谦卑(humiliation)的理想,圣佛兰西斯是一个很美的例证。
耶佛和其他宗教都有膜拜的典礼,它的意义深可玩味。在只是虚文时,它似很可鄙笑;在出于至诚时,它却是虔敬和谦虚的表现,人类可敬的动作就莫过于此。人难得弯下这个腰干,屈下这双膝盖,低下这颗骄傲的心,在真正可尊敬者的面前“五体投地”。有一次我去一个法会听经,看见皈依的信士们进来时恭恭敬敬地磕一个头,出去时又恭恭敬敬地磕一个头。我很受感动,也觉得有些些尴尬。我所深感惭愧的倒不是人家都磕头而我不磕头,而是我的衷心从来没有感觉到有磕头的需要。我虽是愚昧,却明白这足见性分的浅薄。我或是没有脱离“无明”,没有发现一种东西叫我敬仰到须向它膜拜的程度;或是没有脱离“我谩”,虽然发现了可膜拜者而仍以膜拜为耻辱。
“我谩”就是骄傲,骄傲是自尊情操的误用。人不可没有自尊情操,有自尊情操才能知耻,才能有所谓荣誉意识(sense of honour),才能有所为有所不为,也才能发奋向上。孔子说:“知耻近乎勇”,和《学记》的“知不足然后能自强”、《易经》的“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两句名言意义骨子里相同。近代心理学家阿德勒(Adler)把这个道理发挥得最透辟。依他看,我们有自尊心,不甘居下流,所以发现了自己的缺陷,就引以为耻,在心理形成所谓“卑劣结”(inferiority complex),同时激起所谓“男性的抗议”(masculine protest),要努力弥补缺陷,消除卑劣,来显出自己的尊严。努力的结果往往不但弥补缺陷,而且所达到的成就反比本来没有缺陷的更优越。希腊的德摩斯梯尼本来口吃,不甘心受这缺陷的限制,发愤练习演说,于是成为最大的演说家。中国孙子因膑足而成兵法,左丘明因失明而成《国语》,司马迁因受宫刑而作《史记》,道理也是如此。阿德勒所谓“卑劣结”其实就是谦虚、“知耻”或“知不足”;他的“男性抗议”就是“自强”、“近乎勇”或“卑而不可逾”。从这个解释,我们也可以看出谦虚与自尊心不但并不相反,而且是息息相通。真正有自尊心者才能谦虚,也才能发奋为雄。“尧,人也,舜,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在作这种打算时,我们一方面自觉不如尧舜,那就是谦虚,一方面自觉应该如尧舜,那就是自尊。
骄傲是自尊情操的误用,是虚荣心得到廉价的满足。虚荣心和幻觉相连,有自尊而无自知。它本来起于社会本能——要见好于人;同时也带有反社会的倾向,要把人压倒,它的动机在好胜而不在向上,在显出自己的荣耀而不在理想的追寻。虚荣加上幻觉,于是在人我比较中,我们比得胜固然自骄其胜,比不胜也仿佛自以为胜,或是丢开定下来的标准,另寻自己的胜处。我们常暗地盘算:你比我能干,可是我比你有学问;你干的那一行容易,地位低,不重要,我干的才是真正了不起的事业;你的成就固然不差,可是如果我有你的地位和机会,我的成就一定比你更好。总之,我们常把眼睛瞟着四周的人,心里作一个结论:“我比你强一点!”于是伸起大拇指,洋洋自得,并且期望旁人都甘拜下风,这就是骄傲。人之骄傲,谁不如我?我以压倒你为快,你也以压倒我为快。无论谁压倒谁,妒忌、忿恨、争斗以及它们所附带的损害和苦恼都在所不免。人与人,集团与集团,国家与国家,中间许多灾祸都是这样酿成的。“礼至而民不争”,礼之端就是辞让,也就是谦虚。
欢喜比照人己而求己比人强的人大半心地窄狭,谩世傲物的人要归到这一类。他们昂头俯视一切,视一切为“卑卑不足道”,“望望然去之”。阮籍能为青白眼,古今传为美谈。这种谩世傲物的态度在中国向来颇受人重视。从庄子的“让王”类寓言起,经过魏晋清谈,以至后世对于狂士和隐士的崇拜,都可以表现这种态度的普遍。这仍是骄傲在作祟。在清高的烟幕之下藏着一种颇不光明的动机。“人都龌龊,只有我干净”(所谓“世人皆浊我独清”),他们在这种自信或幻觉中酖醉而陶然自乐。熟看《世说新语》,我始而羡慕魏晋人的高标逸致,继而起一种强烈的反感,觉得那一批人毕竟未闻大道,整天在臧否人物,自鸣得意,心地毕竟局促。他们忘物而未能忘我,正因其未忘我而终亦未能忘物,态度毕竟是矛盾。魏晋人自有他们的苦闷,原因也就在此。“人都龌龊,只有我干净。”这看法或许是幻觉,或许是真理。如果它是幻觉,那是妄自尊大;如果它是真理,就引以自豪,也毕竟是小气。孔子、释迦、耶稣诸人未尝没有这种看法,可是他们的心理反应不是骄傲而是怜悯,不是遗弃而是援救。长沮、桀溺说:“滔滔者天下皆是,而谁以易之。”孔子说:“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这是谩世傲物者与悲天悯人者在对人对己的态度上的基本分别。
人生本来有许多矛盾的现象,自视愈大者胸襟愈小,自视愈小者胸襟愈大。这种矛盾起于对于人生理想所悬的标准高低。标准悬得愈低,愈易自满,标准悬得愈高,愈自觉不足。虚荣者只求胜过人,并不管所拿来和自己比较的人是否值得做比较的标准。只要自己显得是长子,就在矮人国中也无妨。孟子谈交友的对象,分出“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天下之善士”、“古之人”四个层次。我们衡量人我也要由“一乡之善士”扩充到“古之人”。大概性格愈高贵,胸襟愈恢阔,用来衡量人我的尺度也就愈大,而自己也就显得愈渺小。一个人应该有自己渺小的意识,不仅是当着古往今来的圣贤豪杰的面前,尤其是当着自然的伟大、人性的尊严和时空的无限。你要拿人比自己,且抛开张三李四,比一比孔子、释迦、耶稣、屈原、杜甫、米开朗琪罗、贝多芬或是爱迪生!且抛开你的同类,比一比太平洋、大雪山、诸行星的演变和运行,或是人类知识以外的那一个茫茫宇宙!在这种比较之后,你如果不为伟大崇高之感所撼动而俯首下心,肃然起敬,你就没有人性中最高贵的成分。你如果不盲目,看得见世界的博大,也看得见世界的精微,你想一想,世间哪里有临到你可凭以骄傲的?
在见道者的高瞻远瞩中,“我”可以缩到无限小,也可以放到无限大。在把“我”放到无限大时,他们见出人性的尊严;在把“我”缩到无限小时,他们见出人性在自己小我身上所实现的非常渺小。这两种认识合起来才形成真正的谦虚。佛家法相一宗把叫做“我”的肉体分析为“扶根尘”,和龟毛兔角同为虚幻,把“我”的通常知见都看成幻觉,和镜花水月同无实在性。这可算把自我看成极渺小。可是他们同时也把宇宙一切,自大地山河以至玄理妙义,都统摄于圆湛不生灭妙明真心,万法唯心所造,而此心却为我所固有,所以“明心见性”,“即心即佛”。这就无异于说,真正可以叫做“我”的那种“真如自性”还是在我,宇宙一切都由它生发出来,“我”就无异于创世主。这对于人性却又看得何等尊严!不但宗教家,哲学家像柏拉图、康德诸人大抵也还是如此看法。我们先秦儒家的看法也不谋而合。儒本有“柔懦”的意义,儒家一方面继承“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循墙而走”那种传统的谦虚恭谨,一方面也把“我”看成“与天地合德”。他们说:“返身而诚,万物皆备于我矣”,“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与天地参矣”。他们拿来放在自己肩膀上的责任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种“顶天立地,继往开来”的自觉是何等尊严!
意识到人性的尊严而自尊,意识到自我的渺小而自谦,自尊与自谦合一,于是法天行健,自强不息,这就是《易经》所说的“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
给苦闷的青年朋友们
朋友们:
我是中年以上的人,处在现在这个环境,几乎没有一天不感觉苦闷,你们正当血气旺盛,感觉锐敏,情感丰富的时候,苦闷的程度当然比我的更深。因为年龄的悬殊,我们在经验与见解上不免有些隔阂;但是我也经过了青年时代,我想你们的心绪是我能够了解的,而且能够同情的,你们的环境之中哪一件叫你们能不苦闷呢?先说家庭。你们多数人一进了学校,就和家庭隔绝,在教育上得不到家庭的督导,在经济上得不到家庭的援助,在情感上得不到家庭的温慰,你们就像失巢的孤雏,零丁孤苦地在这广大而残酷的世界里自奔前程,自寻活计。并且在一般穷困流离的情况之下,许多家庭都不免有些不如意的事,有些是贫病交加,有些是家败人亡,这尤其使流亡在远方的子弟们时时抱着一种沉忧隐痛。
其次说到学校,这些年来我都厕身教育界,说起来不能不惭愧,学校对于你们都没有尽到它应尽的职责。它只奉行公事,贩卖一点知识,没有顾到真正的学术研究,没有顾到校里的社会生活,更没有顾到人格薰陶。你们虽是处在一大群人之中,实际上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寂寞的,与教师无往来,与同学往来也不多,终日独行踽踽,茫茫不知所之,加以经济压迫,使你们多数人在最需要营养的发育期,缺乏最低限度的营养,以至由虚而弱,由弱而病,在应该活泼泼的青春就感到病的纠缠与死的恐怖。你们许多人都像破墙脚下石头压着的萎黄的小草,无论在生理上或是在心理上,很少有是健康的。
最伤心的当然还是时局。抗战胜利带来了多么大的喜悦与希望!而这喜悦与希望不到一两年就打得粉碎。于今战氛蔓延全国,经济濒于破产,眼看全体崩溃与侵略势力的闯入就在目前,这怎能叫人不忧惧,不愤恨?这事实纠葛之中又夹杂着政治思想的问题,而这问题是青年人所特别关心的。在中国和在全世界一样,很显然地摆着两个路线,两个壁垒,一是英美所代表的民主制度,一是苏联所代表的共产制度。究竟哪一条路是将来世界的出路呢?哪一条路比较适合现在中国的国情呢?青年朋友们未必有资料与时间对这些问题作周密的检讨,往往凭着片面的带有哄骗性的宣传文字,把自己摆到某一方的旗帜之下,这与其说是思想的归宿,无宁说是情感的寄托。在情感酝酿之中产生了某一面政治理想,而任何一面政治理想在中国都和事实起剧烈的冲突,甲路碰了壁而乙路也未必走得通,究竟中国有没有出路呢?世界有没有出路呢?原来想在一种政治理想上寄托情感与希望,而事实到处予以强烈的否认,于是情感与希望仍然是落空虚悬。不仅在中国,在整个世界,战争与毁灭的黑影都常在面前幌摇,这怎能叫人不心焦气闷?
在这种种情形之下,人人都感觉到压迫、窒息、寂寞和空虚,而你们青年人所感觉到的当然更尖锐。于今世界已成为一个息息相关的有机体,世界没有出路,国家不会有出路,国家没有出路,个人也决没有出路。这一连串的铁环是没有人能打破的。不过有一点我们可以确定:假如要把世界和国家扭转到正轨,必须个别分子的努力。“事在人为”,于今谁可为呢?不消说得,要有一批有朝气的人才能做出一番有朝气的事业,造就一种有朝气的乾坤。像我们这辈子中年以上的人们在心理发展上都已成为定型,暮气已深;因循坐误大事的是我们这一辈子人,要想我们变成另样的人来把世事弄好,那希望恐甚渺茫。我们说这话也很痛心,但是不幸这是事实。所以我们不能不殷切寄望于你们这一辈子青年人,望你们不再像我们这样无能,终有一日能挽回这个危亡的局面。但是目睹你们的苦闷消沉的情形,我们也不免傈傈危惧。你们能否如我们所殷切属望的,担当得起这个重大的责任呢?我们中年以上人之中常有人窃窃私语,说我们这一辈子人固然不行,下一辈子人还更不如我们。如果真是一蟹不如一蟹,中国不就完事大吉了吗?我们忏悔自己种因不善,造成一种环境,叫你们不得不苦闷消沉,同时,我们也不甘心就这样了局,尽管病已垂危,一息尚存,我们仍望能起死回生,而这起死回生的力量就来自你们。在这忏悔与希望之中,我们想以过来人的资格,向你们进一点苦口婆心的忠告。
苦闷本身不一定就是坏事,它可能由窒息而死,也可能由透气而生。它是或死或生之前的歧途,可以引入两个极端相反的世界。我知道有许多人由苦闷而消沉,由消沉而堕落;也有许多人由苦闷而挣扎,由挣扎而成功。苦闷总比麻木不仁好,苦闷至少表示对现实的缺陷还有敏感,还可以激起求生的努力;麻木不仁就只有因循堕落那一个归宿,苦闷是波澜,麻木不仁就是死水。处在现在这样的环境而能不苦闷,那就是无心肝,那就是社会血液中致死的毒素。现在你们青年人还能苦闷,那就表现中国生机未绝。我们中国的老教训是国家与个人“恒存乎灾患疚疾”,“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有一种苦闷是孤臣孽子的苦闷,也有一种苦闷是失败主义者的苦闷。你们的苦闷自居哪一种呢?这是必须深加省察的。如果是孤臣孽子的苦闷,那就终有“达”的一日;如果是失败主义者的苦闷,那就是暮气的开始,终必由消沉而堕落了。
苦闷是危难时期青年人所必经的阶段,但是这只能是一个阶段,不能长久在这上面停止着。若是止于苦闷,也终必消磨锐气,向引起苦闷的恶势力缴械投降。我所谓孤臣孽子的苦闷是奋斗的激发力,挣扎的前序曲。问题是:向什么目的或方向去奋斗挣扎呢?“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如果改造社会、挽救中国是你们所要做的“事”,你们自己的品格、学识和才能就是“器”。我们中年以上这一辈子人所以把中国弄得这样糟,就误在这个“器”太不“利”了。比如说,现代国家离不开工业,我们工业人才不如人,所以落后;民主国家要有够水准的公民,我们的教育不如人,所以产生一些腐败无能的官吏和视国事不关痛痒的人民。其它一切事没有做好,也都由于做事人的质料太差。你们埋怨旁人没有把事做好,假如让你们自己来,试问你们的品格是否能保证你们能不像过去人那样贪污腐败?你们的学问才具是否能保证你们不像过去人那样无能?假如你在学外交,你是否比现在办外交的人有较深切的国际关系的认识和令人较能钦佩的风度与才具?假如你在学医,你是否有希望能比过去的医生或你的老师较高明?假如你们的品格、学识和才能都不比过去人强,让你们来接他们的事,你们就决不会比他们有较好的成就。那么,你们就不配埋怨旁人,更不配谈什么革命或改造社会,你们凭什么去改造呢?社会并不是借一些空洞的口号标语所可改造得了的,也不是借一些游行集会可改造得了的。我们在青年时代也干过这些勾当,可是不幸得很,社会到现在比从前还更糟,而我们现在还要以过来人的资格向你们这一辈子青年人作这样苦口婆心的劝告,这是命运给我们的一种最冷酷的嘲笑,我们只希望你们的下一辈子人不至再“以后人哀前人”。